“进一步说,因为信息量的不足,我们甚至无法辨析所得结果的真伪。”
“而且,”我也思索道,“哪怕真的找到了完全一致的个体,没有了共处的记忆,ta还是我们期望得到的ta吗?”
关山轻笑,闭上眼睛:“嗯,这是一个很值得探究的哲学论题。”
“我们所求的究竟是可以找寻的特定灵魂,还是无法复刻的共同回忆?”
“这些,就留给秦光霁去头疼吧。”我打了个哈欠,“我们呐,只是两个凡人而已。”
-2065年5月9日-
老妈的葬礼来了很多人,有很多是她的学生,也有多年的影迷。
她与老爸合葬,两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挑好了墓地和墓碑的款式,敲定了葬礼所有的细节,谁知他们命长,到现在才用上。都过时了。
老宅子仍旧是他们生前居住的模样,一个被角都没有挪动。其实最后这几年,尤其是老爸去世后,老妈就不怎么活动了。
我坐在主卧阳台的躺椅上,在毛毯上找到了属于老妈的一根白发。这样的痕迹当还有许多,只是我不愿去找了。
人老了,离别是常事,但总该给自己藏些惊喜。否则,家里的活气就真散了。
-2074年12月2日-
77岁的生日在大西洋上过。
年轻时候不把生日当回事,等年岁见长,忽然便开始在乎这日子了。
其实生日本没意义的,若随便从人生中摘一个日子出来,硬说这就是你的生日,难道你就能感受出自己从这天起便又增了一岁吗?
就像超市货架上的牛奶,标着今天过期,但它也并非到了12月2日的零点就忽然变质了的。
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象征时光的标志,以及可以为这个标志附加的一切仪式感。
比如今天,我77岁了。关山用船上的烤箱为我做了一个蛋糕,还给我打了一件暖和的毛衣。
露台上落了几只海鸥,比欧洲海岸边的任何一只都礼貌。我们切了一小块蛋糕分给它们,它们三两口啄完,追逐着飞走了。
“真好啊。”关山望着它们远去的影子,“飞着的感觉一定很好。”
我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舞曲滑出,我向关山伸出手:“那就——一起飞一次吧。”
我们在蓝天与碧海之间游走,海风令衣袖飞舞,阳光使笑颜生辉。
相爱五十年后,我们不再年轻。
但我们依然能飞。
…
-2095年-
很久也没习惯一个人的日子。床变得好大,房子也空,晚上躺着,总觉得被窝太冷,却不愿加床被子。
听不见翻书声,便打开书架,自己七七八八地读了不少。那几排看不懂的专业书始终保持着原样,怕换了顺序她找起来不方便。
关山的老花镜盒子摆在桌上,我试着戴上,只一眼便晃得脑子发晕。
家族的小辈偶尔来看我,太吵,且总是弄乱东西,要他们按着照片一一复原才放人走。
每半月去看一次老弟。被关山教了多年,总算学会了围棋。跟她对弈赢少输多,跟老弟则相反,大约是他在让我。
去给关山扫墓,爬上去要废不少力气,本就是擦个墓碑的功夫,每次却要留到太阳西斜才走。
爱和她说鸡毛蒜皮的琐事,偶尔也谈大事。和她讲自己看的书,自己做的饭,阳台上的兰花开得很好,门口水塘子里每天早上都会飞来两只白鹭。
怕时间走得太快,说不完自己的思念,又怕时间太慢,留我一人在世上,冷冷清清。
我们的世界没有天堂和地府,人走了就是走了。关山的灵魂早就散了,我知道的。
我固执地守着她留下的痕迹,无助地望着它们的流逝,沙一般地从我的掌心溜走。
到最后,剩下的便该只有我自己了。
…
近来有所感应,又交代了一遍后事,最后一次去找了秦光霁。
他仍然那么年轻,甚至令我嫉妒。但我明白他也不好受。
仍旧是关山喜欢的花茶和点心,但家中的陈设已大变样了。
他坐在一株百年榕树般根系错综复杂的高耸植物上,从中折取一束幽蓝色的花,送到我的手中。
“这花……”我努力回忆着,“我好像见过。”
他跳下来,身手依然矫健:“的确,见过一次。”
他拍一下手,繁茂的枝桠便如人的手臂般向我伸来,编织成一条向上的小径,直通深邃的内里。
“你想再见她吗?”他忽然问道。
“什么意思?”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便化作一束流光消散。
“字面意思。”他笑着说,“我有办法让你们重逢。”
重逢。这个字眼在我的脑中来回打转,顺着神经深入四肢百骸,染指血脉,使我久违地感到了心潮澎湃。
记忆一旦被提起,便会如复通的水渠般狂奔。很快,我便想起了四十一年前,我与关山的那次夜谈。
“不,算了。”我的血冷了下来,缓缓摇头。
他仍是那份贱兮兮的表情:“你不会以为我要用四十年前的技术给你抓一个平行世界的老婆回来吧?”
我愣了,看他:“你的意思是——”
他没说话,颔首招来一片浓如云雾的花,示意我触碰它们。
一阵温暖从皮肤相接的地方传入,我的身体变得轻盈。
睁开眼,那些星点般的花竟在瞬间绽放了。
那些五彩斑斓的花瓣,那些在我的眼前招展着的艳丽,它们的内里并非花蕊,而是关山的模样——年轻的关山、年老的关山,笑着的关山、哭着的关山,层层叠叠的,都是关山的一举一动!
泪水夺眶而出,被压抑多时的思念登时倾泄,浓厚的痛楚将我的膝盖压垮,我跪下来,泣不成声。
我的声音,还有,我的模样……
我的手不再粗糙,我的声音不再沙哑,我,我——变回了年轻的样子!
我抬起头,无数个关山正在注视我,她们的眼睛是相同的深邃,而那些深邃里,倒映着的全都是我!
她们向我挥手,咫尺的距离,我的呼吸近乎凝滞。我不敢伸手回应,恐惧因自己的举动毁坏这超乎想象的相见。
我低下头,我的手里仍旧握着那束幽蓝的花,我在其中见到了我自己。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将我带回2027年的那个暮夏,以及2030年的那场暴雨,那两枚消失的水滴,那一排带电的花架。
我明白了。
我站起来,抹去泪水,用年轻的声音说:“这里面,是我们的记忆。”
眼前的一切,是由我和关山的记忆交织而成的——我们所有的回忆。
“原来,”我笑着,亦哭着,“她走时独自来见你,是为了这个。”她将自己的记忆留在这里,等待我的到来。
“好久不见啊,关山。”
我的掌心靠近,记忆中的关山们亦伸出了她们的手,那么多个关山,那么多片记忆。
我们掌心贴合,仿佛握住了整整七十二年的相处……
等等,那几片回忆是——
不,不对,那画中的关山为什么这样年轻?
眼前的我,又为何这样年轻?
一个强烈的疑问从关山的眼中传到我的脑海:我们真的相识于二十六岁吗?
我凝望关山,而她也静静地望着我,用眼神诉说她全部的爱意。
“想知道答案吗?”秦光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己去找吧。”
面前的阶梯迸发出璀璨的光,如同温暖的邀请,将我引向那全新的星海。
“那是八十年前的世界,”他说,“你们的世界。”
“那是她送给另一个自己的礼物,而礼物的钥匙,是你——她的爱人,她的希望与救赎。”
“她在那里等你。”
…
两天后,我于家中去世,享年九十九岁。
与此同时,记忆穿越时空的隔膜,飞抵八十年前的灵魂。
新的人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