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
西门庆浑不在意,冷冷瞟他一眼,沉声打断道:“无凭无据,微贱猖狂!”
“只西门大郎不知!”
李三心头冒火,狠狠瞪他一眼,转又朝堂前道:“他家是开生药材铺的,那装银两的箱子放在仓库里,久而久之,也染上了经久不散的生药材味!大人若不信,”李三蓦地抬起头,义正词严道,“派人去草民家中一看便知!”
“你!”
“大人……”
那厢的西门庆双目圆睁,正要动怒,躬身在旁的知县倏地转过身,瞟他一眼,不紧不慢朝堂前道:“只银子有生药材味一条,实在有些牵强!”
“知县所言有理!”
陈文昭下意识蹙起眉头,轻叩着桌案,神色正为难,堂下的李三按捺不住,仰起头道:“大人,草民还有证据!”
陈文昭眼睛一亮,不等开口,又听他道:“大人,小人昔日用作呈堂证供的房契,实则是西门大郎所有,而今却到了武大手中!正是西门大郎为答谢他当日当堂指认潘娘子!”
“武大?”
面色沉稳的陈文昭在听闻“指认潘娘子”几字时变了脸,握着惊堂木的手顿然用力,垂目朝堂下道:“朱都头,去县前提武大!”
朱都头神情一怔,很快拱手道:“是!”
咚咚的脚步声后,堂下一时杳然。
两眼滴溜飞转片刻,堂前的知县与西门庆眼神交错间,倏地敛下目光,少作思量,转头朝陈文昭道:“大人,李三生怕自己落了刑,而今无有认证,随意攀咬……一面之词,怕是要不得!”
“人证?”
陈文昭抬头瞟他一眼,转头端量着堂下,神色幽微。
“大人,我……”
“林都头?”
李三骇得双目赤红,正待开口辩驳,陈文昭已转向静待在旁的林都头,开口道:“本官看你数度欲言又止,可是有话要说?”
林都头神情一怔,正待否认,抬眼见潘月满目信任模样,眼神倏而闪躲。
“呵!”
西门庆眯起双眼,看清他畏缩模样,唇角微微扬起,神态越发成竹在胸。
“林都头?”
昔日惜娘子叮咛蓦然浮出脑海,想起昔日武松关照、西门庆恶行……林都头心一横,蓦地出列,躬身朝前道:“大人,小人可为人证!”
不等谁人开口阻拦,他低下头,双手抱拳,沉声开口道:“大人明鉴,潘娘子入狱当日,小人亲眼所见,西门大郎入县衙监牢如入自家后院;小人亲耳所闻,西门大郎威胁潘娘子,若不想在狱中度过余生,便当依从……”
“空口白牙!”
“岂有此理!”
西门庆手指着林都头的鼻子,正待破口大骂,堂上的陈文昭勃然大怒——
“砰!”
“王进马冲!”
王进马冲应声出列,一左一右架住他臂膀,不让人挣扎反抗。
“陈大人,我、呜!呜呜呜!”
不欲听他大放厥词,陈文昭一个眼神,一方帕子已被塞到他口中,满堂只剩挣扎呜咽声响。
“来人!”
陈文昭一脸嫌恶地瞥了眼被迫跪坐堂前的西门庆,冷声道:“西门大郎为非作歹、扰乱乡邻,脊杖四十,刺配五百里外!”
“是!”
啪嗒一声,令签落地,两道应答声一并响起,响彻县衙。
“大人!”
待西门庆被拖出头,县衙众人似为他的公正严明所骇,眼神交错间,林都头倏地上前半步,沉声开口道:“大人,那助纣为虐的李三与武大?”
“哼!”
陈文昭一声冷哼,垂睨着堂下,厉声道:“先行脊杖二十,问清因果,再行发落!”
“是!”
堂下齐齐应声。
*
半个时辰后。
堂下三三两两四下告退,日落黄昏时,不知怎的,偌大的县衙堂下只剩潘月与陈昭文两人。
只怕不知不觉间失了礼数,潘月垂敛着眼眸,正待倾身告退,空荡的堂前倏而传来若有似无的咕哝声。
“……真真骇人!”
潘月倾身的动作一顿,倏地抬起头。
夕照自西窗投落,于他周身落成一圈柔软光晕。
——眼神闪躲、轻拍胸脯模样,如何似久居高位的上官?
潘月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不问来路与过往,不问如何逃出生天,初初照面,便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清楚武松家住何方,清楚她与武松的过往;认得知县尚且寻常,偏又认得朱都头与林都头……
东平府衙路途遥远,打尖的茶楼,好巧不巧,正在南阳,听说的逸闻,好巧不巧,正与李三有关……
一件两件许是巧合,如若件件皆为巧合……
清眸皎皎似剪。
垂握腰间的双手蓦然用力,潘月下意识上前半步,仿似生怕惊扰了什么,抬眼望着余晖里的人,轻声道:“松松?”
堂上身形倏地一僵。
“陈文昭”垂目瞟了眼堂下,倏地错开眼,轻拍胸口的手蓦然曲握成拳,盯着满满当当的案头,一动不动。
“你回来……”
狂喜仿佛夜半焰火骤然占据心口,潘月不由自主朝前数步。
一线浮芒掠过堂前,看清他眼底不安,潘月神情一怔。
昨日别离时的不安与难堪倏忽涌上心头,潘月步子一顿,蓦地错开眼,神色黯然。
松松……
松松不是武松,不是陈文昭,威风凛凛或修皙清隽只为表象,他自始至终只是景阳冈上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而已……
小狐狸松松素来厌烦人心错杂、人世纷繁,初次下山是为寻找同族,再次下山是为……
潘月蓦然抬头。
堂前晚照溶溶,描摹他眉眼,柔软她心尖。
为何下山?
言语多浅薄。
“说起来……”
少顷,潘月蓦然醒转,转头望了望门外,微颦着眉间,转头朝“陈文昭”道:“陈府尹的长相虽无人知晓,松松,那王进与马冲?”
松松抬头瞟她一眼,讪讪道:“不曾扯谎,他二人的确是陈大人亲信。”
“亲信?”
潘月神情一怔,只片刻便目露了然。
松松天真纯然,如何能想出假冒陈文昭此等胆大妄为又周全的计划?
王进与马冲的身份既然为真,他于上京途中救下两人的身份必定不假。
而今他三人一道出现在阳谷县前……
“是陈府尹听闻你救了他一双子女,委两名亲信前来与你道谢?”
思量片刻,潘月柔声开口。
“松松不知人世错杂,却也分明,欲还云云清白,李三至关重要……”
似一早知晓她会追根究底,松松轻一颔首,十指把玩着垂落在侧的衣摆,不时抬头瞄她一眼,悻悻道:“自景阳冈上下来,松松本欲回紫石街寻云云,想起云云而今为难,便折道去了邻县南阳,想确认李三回家奔丧之事是真是假……于县前茶楼里打探消息时,正巧遇到了赶往阳谷途中的王进与马冲。
“他二人与我一见如故,听闻我被知县革了职,去南阳正是为追查真相,他两人怒不可遏,指天发誓说,无论如何,都要替你我二人讨回公道!
“商议间知晓我擅易容,他二人便提议说,不如让我扮作陈大人……以阳谷知县的性子,必不敢上东平府衙对峙……”
“……原是如此!”
日暮昏黄,倦鸟归家。
觉察出堂下投来的依稀有些惴惴不安的视线,潘月强迫自己掩下内心种种焦灼不安,两眼蓦然下弯。
“大人英明!”
她徐徐朝前半步,清亮的眸间映着溶溶晚照此间风月,福身朝堂前道:“待今日事了,大人可愿随民女回寒舍,容民女为大人接风洗尘?”
堂上人蓦地抬起头,支棱的耳朵尖沾了落日绯红,一双清眸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