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凝视着宸妃,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坚定:“他不能做到的事,我能帮他做到。所以,他不得不将皇位传给我。”
宸妃所有的激烈和愤怒戛然而止。她仿佛感到一种踩空的无措,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变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强大的儿子。渐渐地,那茫然无措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而在惊愕深处,是浮出水面的欣慰:“泰儿,你……竟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宇文泰并未因母亲眼中的光芒松懈:“既然母亲已经明白,及时收手,便是最好的选择。您熟读佛法,应该比我更懂‘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道理。”
宸妃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被惹怒:“回头?如今你为了一个杨柯,不顾礼法,顶撞母妃,甚至以性命相要挟,你竟反过来劝本宫回头?”
“这样的事,您不是第一次做。”宇文泰的目光骤然沉痛,缓缓移向瑞麟殿的方向,眉目间浮上了浓浓的忧郁,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骤然出鞘的锈刀:“十五年前是麟儿。现在,轮到阿柯了?”
记忆的铁锈被这残酷的话语瞬间拭尽,露出底下的锋芒。那锋芒剜向的,是母亲早已尘封多年的旧伤。
宸妃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骇然抬头,连退数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谁……是谁告诉你的?是谁?!!”
宇文泰缓缓侧首,直视着母亲那双因极度惊恐而放大的瞳孔。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没有人告诉我。”过了良久,久到宸妃几乎要窒息,他才缓缓开口,“人在做,天在看。麟儿……他一直在看着。”
“轰——!”
宸妃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被彻底抽空。支撑着她的所有伪装、所有算计、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直直地瘫坐在地,俯首垂目,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宇文泰看着母亲瞬间崩溃的模样,心头如同被巨石碾过。他扶起母亲的肩膀:“额娘,您一辈子为章家费尽心机,难道您忍心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全都做了那把龙椅的祭品吗?”
宸妃抬起头,已是满脸的泪水,好似苍老了几十岁:“你以为额娘愿意吗?这么多年额娘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泰儿,麟儿他也是额娘的骨肉,本宫每每午夜梦回,都能听见麟儿一声声唤我额娘,他怨我、气我,本宫只好追着他,想要抱抱他,可是他却不愿原谅本宫。等到醒转过来,麟儿也不见了,本宫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默默饮泪。泰儿,你知道一个夜晚能有多长、有多冷吗?本宫日日夜夜,随佛祖过活,只希望能看到麟儿活着,听他再唤我一声额娘啊!”
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模样,宇文泰也不忍悲恸,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条通往龙椅的断头路,早已浸透了太多无辜者的鲜血。他不能、也绝不该让越来越多的人被拖入这无底的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弯下腰,用力握住宸妃的手:“您还有我。麟儿……也不愿看到您永远活在痛苦和罪孽里,若您不想重蹈覆辙,早早放手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救赎。”
宸妃狠狠抓住儿子的手,仿佛那已是最后的浮木。但很快,她脸上的悲伤逐渐隐去,日常的淡然又重新覆上,只是这一次,淡然底下是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你要的解药,在多宝阁第三层。”
宇文泰紧紧握了握母亲的手,随即松开。他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多宝阁,取出了一个青玉小盒,但他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心。
他转过身,深深躬身,对着母亲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礼:“儿臣……多谢额娘成全!”
宸妃已然端坐在梨木镌花椅上,她挺直了脊背,恢复了那副端然的神态,微微颔首:“去给她服下吧。”
“是。”宇文泰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就在他踏出门槛的刹那,身后,宸妃那温和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再次响起:“泰儿。”
宇文泰蓦地定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额娘并非有意拆散你们。但有句话,额娘不得不说。”
她顿了顿,但随后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万事皆有因果,一切皆由缘法。你们生来便是云泥殊路,本就无缘。若要强求,终是镜花水月,徒增苦楚。”
宇文泰的身体猛地绷紧,握着玉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他没有立刻回答,死寂在母子之间蔓延。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坚定地转过身来。
那双曾因怒火和悲痛而赤红湿润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猩红而炽烈,直直刺向宸妃!
“多谢额娘提醒。可惜——”他微微昂起头,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儿臣不信佛,更不信命。我的缘,我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