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刻太多了……”
台下众人和覃乔一样悉心凝听。
在他讲到创业初期店铺遭遇火灾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时,大家为此嗟叹;在他用风趣得语言,讲到自己因为夜盲症应酬时闹出的种种笑话时,他们又被他的自我调侃逗得忍俊不禁;在他绘声绘色说起因为产品质量问题,面临破产危机,成宿成宿睡不着那段日子时,每个人都像亲历者一般握紧双拳。
作为主持人,覃乔的职业习惯让她始终用最专注的目光凝视着陈嘉树的脸。
然而在他说出,“这些最艰难的时刻,有两个人一直陪在我身边,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的……妻子。”这句话时,她的眼瞳骤然凝缩。
台下更是接连发出疑问性的喟叹,众所周知,这位董事长已有五十,膝下却无一儿半女,且至今孑然一身。
覃乔微敛了敛眸,随即,微笑回视他情意厚重的眼眸,“谢谢陈董的分享。”
他那双眼睛,依旧如当年般明亮,漆黑的瞳仁如同夜晚的海域,深邃却不平静。
尽管十八年的时光悄然而逝,岁月的痕迹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但并没有削弱他的气宇轩昂,反而更像是时光赠予他的勋章。
接下来,再谈到被业内人士称作“零缺陷”管理者时,陈嘉树笑着摇头,“零缺陷’实则是一种态度,而不是结果。在制造业,一个微小的瑕疵都可能影响用户体验,甚至带来安全隐患。”
覃乔接住他的话头,“所以,‘零缺陷’更像是一种对完美的追求,而不是对完美的苛求,对吗?”
“没错,”陈嘉树认可地点头,“‘零缺陷’的难点恰恰在于平衡,既要对每个环节死磕,又要非完美者的现实……”他列举了制造业中几个典型案例,最终归结道,“真正的专业是知道在哪个环节需要百分百,哪个环节可以接受百分之九十九。”
覃乔抚了抚手里这本提纲,同时将并拢的双膝不动声色的转到左边,采访继续进行。
根据提纲,她问了从广大网友中票举选出的问题。
“听说您曾经在某个重要决策上留下遗憾,能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陈嘉树略作沉吟后道,“确实有一个决定,让我至今难以释怀,那是一个关于……关于信任与坦诚的选择。”
“您后悔吗?”
“后悔这个词太轻了。”
他的口吻平淡的仿佛在谈今天的天气,可眼里生出的悔过以及自恨昭然若揭。
覃乔顶着他的视线,浅浅吐一口气,在镜头移过来时,自信在脸上洋溢,“陈董,您刚才说‘后悔’这个词太轻了,那如果用‘成长’来形容呢?那些选择,虽然可能让您感到遗憾,但它们是不是也让您学到了很多,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些经历,才塑造了今天的您?”
她的提问既没有回避陈嘉树的情绪,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一个更为积极的方向。
陈嘉树眼神微动,似被她这番话触动了。
陈嘉树的储备知识和临场反应能力不亚于她这名专业主持人。他从多方面延伸分析了成长教会他的东西,以及如何将这些经验学以致用。
“覃主播。”陈嘉树突然提到她,他脸上现起若当年那般熟悉的笑意,“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儿没变。”
她笑着回,“岁月不饶人,陈董您说笑了。”
岔入的题外话,让现场的观众以及工作人员一阵唏嘘,更是让覃乔措手不及。
手指勾起耳边的发丝掖到耳后,她借此调整了惴惴的心绪,“说到“不变”我很好奇陈董,您作为乔树集团的掌舵人,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是什么让您始终坚持自己的方向?”
覃乔巧妙的把话题由感性过渡到采访主题。
他的‘恶作剧’被覃乔成功化解,陈嘉树笑意渐浓,他抬起手臂,搁在沙发扶手上,游刃有余地回答覃乔抛给他的问题。
到了观众问答环节。
“陈董。”观众席一位短发女士站了起来。
女士所在位置在观众席位左后方,陈嘉树只得侧身面向她,女士问,“业内都知道您一向低调,很少接受媒体采访。是什么契机让您决定这次走到屏幕前,与我们分享您的故事呢?”
陈嘉树,“感谢你的提问。其实,这次接受采访有两个原因。首先,是我们即将推出的‘全域智家系统’项目。这个项目不仅仅是一项技术创新,更是我们对未来生活方式的探索。我希望通过这次机会,让更多人了解它的意义和价值。”
“其次……”他缓缓转回来,眼神在覃乔脸上柔软下来,“我听说……她现在是一个人。所以,我也想借此场合,问问她,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因他这句话,全场瞬间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住。
直到覃乔手里的提纲从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地上,细微的响声打破了一时寂静,惊醒了所有人。
*
“咚咚——”
轻微的敲门声,惊动了屋里的她,覃乔转头,看向声音发源的地方。
磨砂玻璃门上出现一道颀长匀称的身影。
覃乔呼吸瞬时凝住,过后是狂跳不止,以快知天命的年纪,自以为以看淡一切,却也抵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
她推开办公椅,径直往门口走,却在即将快到门口时,猛地刹住脚步。
“请进。”她压着声。
门一点点推开,再与他私下相见,跨度是漫长的岁月,整整十八年。
但确切来说,十六年前在江市,十五年前在Y国,他们都有过短暂的碰面。
“陈董,您的……采访已经结束了。”她的声线逐渐染上冷意。
陈嘉树挥动盲杖走向她,玻璃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他已到她面前。
随后,他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只纯黑色钢笔递给她。
看到这支钢笔,覃乔瞳眸中似发生地震,她下意识地回头看笔记本,本该夹在上面的钢笔不翼而飞。
她时时刻刻带着它,可这次却连它丢了都不知道。
“在电梯间捡到的。”他的手维持着递出的姿势,拇指在笔身刻着“覃乔”两个字上摩挲。
覃乔视线不在钢笔上而是在他的眼睛上面,他的瞳仁中跳动着细碎的光点,眼尾带着潮湿,眼白上浮着几根红血丝,看上去很是疲惫。
“您拿回去吧。”覃乔轻叹了声气,“也算是物归原主。”
陈嘉树握着钢笔的手一根根攥紧,但又似突然之间想明白,他展颜问,“它陪伴了你二十几年,你当真舍得?”
“一件不值得的旧物而已。”覃乔语气寡淡,丢下这句她任性地转身朝落地窗那儿走,可走到一半蓦地又停下。
这间办公室的布局,进门正对是办公区域,需走至屋子中央,右转直走才到落地窗。
陈嘉树转了半身,微眯起眼睛,左右环视,是在寻找她的身影。
覃乔抿了抿唇,浓密的长睫,遮不住眼底流露出的一丝微痛。
这些年她并未特意留意过国内财经新闻,陈嘉树个人也比较低调,只有行业大事件,他的名字才会出现在‘乔树集团’的新闻标题下。
她知道在他带领下,集团用十二年时间从一家地方企业,发展成长为国内头部实业巨头。
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很好。
直到去年年底,她游览财经网页时的无意中看到一则有关于‘乔树集团’二年前的旧闻。
新闻配图左上角说明文字写着:乔树集团创始人兼CEO陈嘉树手持盲杖出席全球智能家电峰会。
他的视力真如新闻中所写已经退化到这种程度?可刚才……每次对视都让她觉得他能精准找到她。
覃乔往回走,陈嘉树听到她的脚步声,转头锁定她的位置。
直待她重回他跟前,他绷紧的下颌线才渐渐松展。
“你说过你累了,不会再回头找我,不想再听到我的欺骗……不想再用一百句话也换不回我一句真心话,乔乔我知道我不值得你回头,可——”
“陈董。”覃乔冷然截断他未尽的话语,“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这位大企业家远道而来,应该请他坐下喝杯茶,覃乔往茶几那儿瞥去,却看到窗外正在飘雪。
阳光明媚,雪花飞舞,这是北方常见的太阳雪。
何谓太阳雪?
顾名思义——出着太阳下雪。
“太阳雪是一种在降雪的同时阳光依然照耀,形成一边下雪一边出太阳的独特天气现象。”
陈嘉树告诉她。
她很喜欢下雪天,尤其是那种鹅毛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一簇簇,一团团宛如被扯碎的棉絮。
她最喜欢的是和陈嘉树一起撑伞走在雪地里,伞下是两人的小天地,伞外是漫天的飞雪。
雪地上留下他们一串串杂乱无章的足迹。有时陈嘉树会背她,那留下的足印,即使过了很久都盖不掉。
“我想起一句在网上很火的诗句。”覃乔埋下头,埋在他的颈间,他皮肤的热度烘着她的脸,“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
他将她往上,托了托,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地往前走。
“他朝?这些年你傻乎乎的陪我淋了多少次雪……”他扭脸望她,“如果你觉得不够,我们再淋几次。”
陈嘉树玩心起带着她转了两圈,她由闷笑转为连声尖叫,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来。
走了一会儿,陈嘉树忽然开口,“乔乔。”
“嗯?”覃乔蹭了蹭他冰凉的脸颊。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白头了,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怎么会无聊?有你陪着,就算白头了,我也觉得有趣。”
那年他们约好“共白头”,最终却在他三十二岁时分道扬镳,正如雪地里最终被覆盖的足印。
“其实……”陈嘉树暗哑的嗓音打断了她的失神,“那天我见了——”
就在这时,玻璃门被推进来,她的母亲杨淑华出现在门口。
“乔乔。”杨淑华轻唤她。
陈嘉树和她一块转身,盲杖点在地上,他轻喊一声,“妈。”
杨淑华脚步微微一顿,视线给到陈嘉树脸上,对他略颔首,“嘉树。”
回去的路上覃乔打着方向盘,耳膜深处却是不断出现陈嘉树那句“妈。”
艰涩的一如当年陈嘉树第一次喊杨淑华,可后来喊着喊着也习惯了,甚至比她叫的还勤快。
时隔十多年,在听到这一声,难怪杨女士连脸色都变了。
陈嘉树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