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像我听来的故事。”薇薇安最后点评说:“《我的父亲》。我听说时夫人也是女中豪杰对吗?严厉却慈祥的父亲,看似温和然而意志坚定的母亲。对集体无私奉献,对孩子进行无微不至的呵护。真是属于东方的式的,艰苦朴素又默默无名的那种一线人员。”
“他一直希望我善良、勇敢、正直、坚定。”时敬之只是点点头:”我小时候,父亲总是教导我,要我好好听话,干净做事。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要正面阳光,要有远大理想,在他眼里,我可以一直保持优秀,一帆风顺。然后成为一个胸怀宽广的人,为了全人类奉献自我,做出一些有意义的事。”
“是很真切的期望了。你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吗?你在按照他给你规划的路线走。”薇薇安称赞他说:“你就像是个虔诚的教徒,精确地奉行社会制定的最高标准的教义。”
“时先生为你树立了一个好榜样。用一棵树去撼动另一棵树。电子扫盲计划初期困难重重,但是听说时先生带队的那片山区里的孩子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她问:“我说的对不对?”
时敬之淡淡道:“他本人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至高理想,并对此深信不疑。”
薇薇安轻轻鼓掌,又道:“是很伟大的壮举。虽然我对小孩子的培养无话可说。但是现实就是,在这个时代,医生的孩子是医生,律师的孩子是律师,乞丐的孩子是乞丐,自他父亲那代人开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似乎某个阶层的路已经封死了。
也许往百年前数过去,人们的成就可以归因于时代或者集体的力量,但是自我们父亲那代人开始,一切似乎都变了,年轻人们所有世俗的成败更归结于自我选择。”
薇薇安眨着眼睛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时敬之看完了后半场的《巴黎圣母院》,他问薇薇安:“为什么让我猜故事的结局?”
“我以为你会说那是个happy ending的童话故事。”薇薇安说:“太多小孩子听过了,我给他们讲的时候,他们总是问我结局。”女人身上眼中露出欣赏:“我也很好奇。”
时敬之陷落进软椅中,脸上流露出安详的笑意:“…你为什么不这样想,他其实根本不想回家。家对他而言,是一个伤人的地方,是一个监狱一般的存在,而世人眼中、处于荒郊野外的大森林却是个安全的城堡,那里有他从来没吃过的、让他无比好奇的糖果,他一直想吃却从来没吃到过的糖果,甚至还有,一位好心肠的森林之神。”
他说的时候,明明在笑,薇薇安却感觉很飘渺,有很多东西被透明的隔膜挡住了,那么空洞。时敬之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他冲女人望过来,眼神堪称温柔:“你觉得呢?”
“这真的是个——”薇薇安嗓间一窒,继续道:“奇思妙想。”她继续说:“那你的答案是什么呢?小法尔回家了吗?”
“童话故事本来就应该有个好结局是吗?皆大欢喜。”时敬之没有回答他到底回家没有,他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本来的故事也没有答案。”
“时先生没有把这个故事讲完。”时敬之神色平静地解释:“他后来去山里支教,没有时间去思考故事。”
薇薇安失语。
时敬之起身离场,这次薇薇安女士再次拒绝让他送自己回家。
时敬之便在路边帮她拦车。
“给我打个分吧?”薇薇安戴上手套和口罩,像个刚从生化武器实验室里走出来的研究员:“我这次的表现足够优秀吗?有没有吸引力?”
“一百分。”时敬之说。
“嘴巴真甜,在我印象里,你是第一次这么恭维我,都像是吹捧了,难得。”
“是真的。”时敬之一本正经,依然惜字如金。他向她道谢,感谢她抽身前来赴约。
薇薇安摇摇头,没再说他不解风情:“所以我要回馈你,推荐你一部剧。相信你的朋友看了会喜欢的。”
她眨眨眼:“西哈诺。”
***
时敬之和薇薇安告别,开着舰艇直奔医疗实验室。
路上他一直在走神,因为他突然很想见到闻命。
闻命会在干什么呢?
对方最近有些太热情了,自从那次从公园回来后,他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的乐趣,会莫名其妙地和时敬之讲一些垃圾话,今天想抱抱,明天想亲亲,偶尔会发委委屈屈的表情包,大字很是扎眼,你没有秒回,是不爱我了吗?有时候又会兴高采烈给时敬之发语音信息,说想你。时敬之烦不胜烦又不知所措,他捧着通讯器在会议桌后狂按静音,生怕人工智能会议记录仪会把这些只言片语捕捉去记下来,时敬之面红耳赤,惊出一身冷汗。
真是太胡闹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时敬之到了大楼底下。他在大楼的门禁处刷完卡,在缓慢的“滴”声响过后步入电梯,直上二十七楼。那里有专门的房间。
遥远处天色继续向深色滑落,夕阳燃烧得非常旺盛,天光大亮又大暗。
时敬之顺着走廊路过一个个房间,到最后一间房间的时候,他随手推开门,天光透过窗帘在地上爬出一条狭窄的线,他探身进屋开灯,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手在开关键上猛然停住了。
他停在门口,走廊里的光照进屋内,他在门口站了两秒,走到里面的沙发床上坐了下来,门在背后自然关闭。
时敬之拉好窗帘,戴好仪器,躺在沙发床上。
可能是因为薇薇安的话,他突然想起来很多很多童年时光,虽然他其实分不清,到底是薇薇安的那句话触动了他。
也许是某一句,也许是很多。
他迷迷糊糊,就那样躺着,突然做梦了。
曾经郑泊豪不认识自己的父亲,薇薇安也不认识时先生,他们居住的楼区里有很多联合政府的职工,小孩子们会因为父母的关系在一起玩,可是其实很长时间里,时敬之的小伙伴都不认识时父。可是时夫人明明提起过,在他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爸爸。
可是爸爸在哪呢?
时敬之说,nana。他口齿不清,牙牙学语,却会指着南方重复,nana,nana。
爸爸呢?
nana。
时夫人牵着他的手,站在路旁等车。遇到相熟的同事,他会回答,nana。
娜娜,呐呐,那那……
他可以把那个男人的形象和爸爸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也知道有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藏着自己的父亲。
男人在寒暑期去南美洲出差进修,长时间的分离让他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
时夫人牵着时敬之后退几步,让年幼的儿子离车道更远一些,她柔柔笑着解释:“兜兜还不会说太多话,南就是南美洲的意思。”
“小兜兜啊,你真聪明,你真听话。”是认识的长辈。时敬之抬起头,有些急切地冲那人嚷着:“na!na!”
那个大人似乎笑了,她或是他,那个人朗声笑着:“哎哟兜兜!你可真有意思!哈哈小兜兜!”那个声音从头顶砸落:“兜兜真聪明呀。”
他仍然执着地伸着粗短而胖软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啊!啊!爸爸!”
那些梦境模糊不清,他恍惚想着,在他八个月大的时候,时夫人还在准备一场支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很大了,身材走样,步履蹒跚。她还是很年轻的,还没有去挥霍岁月,就已经是一位母亲了。时夫人把当时的自己比喻为健壮的动物,她说自己像牛,也像鹿,莽撞无知,摸爬滚打。时敬之胆战心惊地问:“妈妈,我在你的肚子里,没有闹你吗?”
时夫人说:“你在里面转圈!”她说:“脚很胖很肿,我的肚子太大了,我坐不下,就把被子和抱枕搬到地毯上,倚在里头看书。”
一个人的成长可以被分为无数个阶段,被冠以不同的名字,可是总有那样一个词语缺席,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提起,当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体里孕育了一个新生命的时候——她的身材变形、她负担变重、她的生活面临剧变与不便、她的心理会沉入低潮期,她会羞愧和郁郁寡欢,然而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即便所有人都告诉她,你很好,她依然不会感到开心,她的情绪和激素都干扰到她的生活——而这像是她一个人的战争,没有人知道,这个阶段到底叫做什么。
时父不知道,时夫人也不知道,只有很远很远的未来,他们开始了解,这也许可以叫做孕乳期,就像婴儿期和青春期一样,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人会发生一些变化,生活需要被调整,而人类要迎接新挑战。
但是当时他们的确不曾了解,在梦里,时敬之看到了时夫人喜忧参半的脸,她说,“我曾经那样期待我的孩子,我什么也不想,结婚以后就只是想,有个小孩多好玩啊,你爸爸又那么闷,我就想要个小孩子。没多久我就有了你,可是你总是哭,一直哭,我睡不着,头很痛,有一瞬间我在想——”她望过来,目光慈悲而哀愁,最后剩下死水般的平静,当那水里再起了波,是她张口时,肌肉引起的震动:“你刚出生一个月大的时候,你爸爸不在,没有人帮我,我整个人快崩溃了,你在哭,吵死了。我都想,要个孩子干什么,还不如摔死算了。”
那是时父和时母人生里最艰难的一个阶段,他们参加电子扫盲计划,为了科普教育进了交通不便的山区,很多时刻他们需要两个人彼此支撑。
她说,唉,当时看你哭,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有一个念头,真是讨债的祖宗。
他不知道她究竟怎样看待那个孩子。
时敬之紧皱着眉头,仿佛被魇住了,闭紧眼睛眼珠颤抖,冷峻秀气的脸上神色浓重。
接下来他看到了火,还听到了呵斥声,郑泊豪母亲来家里拜访。
时夫人平板的声音响起来了,她似乎终于感到后怕了,手足无措而心有余悸地说着什么。郑夫人在发火,她的声音高了又瞬间压低,仿佛怕把孩子吓哭,时敬之感到托住自己的手臂抱得非常紧……
没有人帮你看孩子,你来找我啊!
对面回答了什么,时敬之已经记不清了。他在女人的怀里攥紧拳头,懵懂无知地啃着手指头。
这个午后日光倾城,厨房昏暗狭窄,他看到了白色的防盗窗,窗后有一株蒲公英在飞,它逆着风,摇摇晃晃,要落不落,时敬之仰头看它,伸手去碰,那手背上鼓着肉包,笨拙而滑稽,它飞走了,他感觉它那样遥远。
再后来她把时敬之塞进床里,周围围着柔软的被子,她会开着卧室的门,时不时从灶台前的位置回身看他。时敬之坐不稳,但他很安静,一点也不哭,只要女人一个眼神看过来,他就闭紧嘴巴,时夫人塞给他一堆废旧报纸和破作业纸,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纸堆里,低头吃啦吃啦地撕纸玩。
吃啦,吃啦,吃啦啦,吃——啦,时夫人听着频率,手下动作不停,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撕纸声都是那样寂寞而清晰。
又或者有些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开口,手指啪地按压在某个字上,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他叫爸爸,也叫小蚁蚂,山里有蚂蚁,他说颠倒话,小蚁蚂,小蚁蚂,可他又很怕,说妈妈,更更,他想说虫虫,可他不会。他瑟缩着后退,忍哭忍了几次没忍住,白着小脸指向墙角,有更更!妈妈!妈妈!妈妈!更更!
不知道时夫人听见没有,那只飞虫越来越近,时敬之无处可退。
他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回忆是歌剧里的幽灵,从舞台上空的墙壁上飘下,又在长廊与暗室内游荡,它肆无忌惮,唱着歌,它说,你看,天花板上的灯那样亮。时敬之无声地喃喃自语,梦中女人的嗓音拔高,歌声响起时满场掌声雷动,它响起时在向每个人宣战,你到底发不发疯!光线骤暗,舞台悚寂,伴随着高亢的歌剧声,耀眼的教堂哗啦坍塌。
他看到舞台中央有个人仰着头迎向光,像只无根的蒲公英,被光华融化,被直直砸中。
那个身影消失了,地上徒留一件破布。
他们叫他,卡西莫多,愚者之王,丑八怪。
从梦里苏醒的时候,时敬之听到有人在低声唤他的名字,那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对方尽量字正腔圆地叫他,兜兜。
他停了三秒,又唤,兜兜。
时敬之张开了眼睛。
他撑胳膊起身坐直,揉揉眼睛,屋内黑暗,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时敬之仿佛没睡醒,他捧着桌边的杯子喝了口水,张开口,低哑的声音确认着,闻命?
那声音有些肿。时敬之又喝了一口冰水,深吸了口气。
没有回答。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唱片机里传来的声音。
一个沙哑的在叫,兜兜。
时敬之站起身,轻轻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橘黄色灼热的光线透进来。他把窗帘拉开,又把百叶窗拉高,潮湿的海风吹进来,像是汽笛。时敬之走到唱片机旁,将它关闭。
做完这一切他又走回来,往沙发床里坐了坐,和唱片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喝水润着嗓子,轻声开口念,兜兜。
兜兜。
那声音竟然和唱片中的嗓音无比相似,然后他轻轻笑了起来。
他记得薇薇安刚才欲言又止,问他说:“Arthur,你记得T.S.艾略特的《荒原》吗?”
时敬之记得自己点点头,这种东西是文学课的必备。
“你讲话就像荒原给我的感觉。”薇薇安用一种很抽象的描述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就是…你知道吗?碎片,特别像碎片,就像你跟我看剧,你会记住所有的台词,表达,演员的表情,像拉片子一样把所有人的举动甚至周围所有的细节记住,这些细节填充在你的一举一动之中,你那么专注又认真,仿佛把所有的细节刻进了骨头里。你不会…不…你不觉得很累吗?”
“因为我不会记住这么多,我只有在做实验的时候才会无比专注地去记住一些details,但是他们不是全部,你懂吗?只有重要的事我才会记住,其他的无关紧要呃呃细枝末节我全部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