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你要干什么?小敬?你到底想干什么?”闻命怒吼道:“你别逼我…你别逼我!我就应该把你锁起来,关起来,直到你哭,你求饶——”
“我准备做你的同伙,你不高兴吗?”时敬之轻笑着表示虚伪的赞赏:“听说你是造炸药的高手?”
“我才是那个第一名。”
半天前的清晨,教堂门前,时敬之这样对神父说。
如果说时敬之和神父每天为了“幸福到底是什么”“你幸福吗?”这种问题不停谈下去还能让闻命忍受,那接下来他背着闻命接管研制炸药的工作深深伤害了闻命。
时敬之知道这很残忍,所以他并没有告诉闻命。
相反,他让闻命去很遥远的岛边寻找一种刺水母,时敬之说,那叫“果冻般的鱼”,很漂亮,他很想看。这理由“无理取闹”到不像时敬之会提出来的,而闻名只是垂眼看着他,一言不发,不久之后开门而去。
闻名有些焦躁不安,他沉着脸,因为时敬之的顺从和温柔,他感觉哪哪都不对。如果说他曾经也是一位学生,那时敬之是他的人生中最春风化雨的老师。他坚韧、果决,还带着点不近人情的孤高感,闻命愿意称之为leadership的个人魅力。
时敬之在闻命走的三分钟后来到教堂。弗洛伦在门口站岗,他冷哼一声,可是时敬之出来地很快,对方出了教堂的大门,径直向着悬崖边的炸弹试验场走去。
“喂——”弗洛伦只出了一声,对方很快就停住了,然后转过来,他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隐隐的兴奋感,可能是来源于对方敏捷的反应代表着某种重视,又或者是旁观一些扭曲的关系让他快乐,剩下的还有心猿意马的“小白脸真的挺好看”……
“你说syren如果知道你做了这些,他还会不会和你在一起呢?”
对方脚步猛然一顿。
时敬之看向他,依然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又厌倦的神情,“这重要吗?”他反问。
“有谁不会分开?”时敬之忽然说:“听过沉船问题吗?”
“什……什么?”
”沉船问题啊。“时敬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解释说:”如果一艘船上,有你,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现在这艘船进了水,要沉了,你只有逐渐舍弃船上的人,才可能保证船慢慢划向对岸……你怎么排列这些人的顺序?”
这什么劳什子问题?
弗洛伦下意识想:“就不能游泳?”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蠢:“我是说……周围没有鲨鱼的话。为什么不把洞堵上?”
在他浅薄的概念里,那艘船是那种独木舟式的渔船。时敬之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没再解释,而是顺着话题继续往下说:“……亲人,朋友,合作伙伴……或者具体一点,家人,奥黛丽,神父,syren……”
弗洛伦的神色变得古怪,他嗫嚅几番,愤愤不平:“他们不是!”
“好的吧。”时敬之竟然飞快妥协了,他轻轻叹息一声。
弗洛伦感觉有什么不太对,有个念头飞速在脑海中飞过去了。
“这不重要。”时敬之却继续开口:“先后顺序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没有谁可以陪伴谁到永永远远,更重要的是,这道题只是在告诉每个人一个从出生到时候就该明白的道理——”
“保全自己。”
然后他轻轻笑起来:“你可能真的不太明白,虽然我们自诩人类是社群动物,但是自出生那一刻便要接受自己需要在险恶的丛林中单打独斗的命运,越是金字塔顶端,越是如此,而在我们的处世法则中,生来就一定要做那个最好的那一个。“
·
悬崖下传来轰鸣巨响,泥浆纷飞,时敬之远远望着雪白浪花,因为太瘦整张脸陷在衣服里,完全让人看不清表情:“废物。”
“我讨厌你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闻命完全僵住,时敬之却冲他笑着说:“热反应那套早就不搞了,不过四尺玉很漂亮,谢谢。”
闻命一愣,又是遍体生寒。而接下来的话让闻命感到匪夷所思:“我可以帮你们。”
“你说什么?!”
“不是要在葬礼上引燃四尺玉吗?”
“你怪我。”闻命后退一步,忍不住说。
“我怎么会怪你呢?亲爱的。”
“别叫我亲爱的!”
“那叫什么?syren?”时敬之又陷入沉静的状态,他望着山崖下的滚滚波涛,状似无奈地叹息着:“反正不管怎么样,我跟你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不指望你,我指望谁呢?”
闻命沉声道:“你干了什么?你要帮岛上的人?”
“莫名其妙。我帮他们做什么,我帮你啊。”
“你要做什么,我也不拦你……“时敬之轻声说,又觉得闻命的反应甚是奇怪。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闻命吼道:“你的良心呢?你竟然……”
“喂?!”时敬之感觉好笑极了,他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你怎么这么自相矛盾。我还有回头路可以选了吗?我的兄弟因为我的过失而惨死,我父亲和我断绝关系,我自己一身是病,说是众叛亲离也不为过。我现在能依靠的还有谁?你是恶棍,那我和恶棍同谋,还想要良心吗?你不觉得可笑吗?”
“不要开玩笑!你为什么可以轻易接受这些?!时敬之!”
“可是从你把我带来的第一天开始,哦不,是我遇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的命运注定如此了啊。”
闻命彻底呆住。他好像被某个字眼触动了,眼神闪烁,但是一直不说话。
“不高兴吗?”时敬之伸手,摸了摸闻命的下巴,在最靠近喉结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牙印。时敬之向摸某种野兽般掏了掏他的脖子,轻声说:“是不是在想,这个人如果真的喜欢你,怎么会这样对你呢?”
闻命眼神微动,声音都变了:“小敬…?!”
他很恐慌,他下意识想到自己对时敬之做过的一切蠢事,下意识发誓说:“我再也不那样了!我真的!你说我学不会尊重我会改的!我会努力改的!”
“不…”时敬之却很平静,他似乎对这个局面感到哭笑不得,又很是无奈:“不……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这时候他的表情像是面对着急躁不安的学生,而他需要安抚对方。
“我以前也会有这种想法,甚至感到一种难言的苦恼和痛苦。我用了很长时间去分辨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爱,还是只有暴力和强迫。人总是会在嘴里说着爱,却加诸伤害、掠夺、蹂躏,那一刻不过是为了满足内心的主宰欲望。我父亲…我父亲当年,袭击了我的母亲,过后他和我发誓,他再也不会动手,可是后来……不过,你是真的喜欢我,对吗?”他望过来,笑盈盈道。他没有说出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闻命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闻命挪不动步子,也说不出话,他突然畏惧说出“我喜欢你”,就像信徒对着上帝祈愿,却又畏惧讲出愿望。
“你……你父亲后来做了什么?”闻命问。
“我不想说。”时敬之却这样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的。”
他好久没用这种语气说话了,闻命又一愣,眼里暗淡无光,现在的他,脸上总带点伤心的表情。
“把头抬起来,闻命。”时敬之的笑容一滞,许是发现了自己为对方带来了压力,于是他好心转过头,望着遥远的大海说:“回答问题的时候,不要低着头。”
闻命一愣,又听他说:“别再说这种话,闻命,因为你不会改的,所以誓言只会变成谎言,而你会变成言而无信的骗子。”
“你相信我!”闻命迫切极了,他忍不住伸手,手在空中舞动:“你相信我!我都会改的!你不满意的地方、你不喜欢的地方…只要你说出来的地方…我都会改的!”
“你父亲只是你父亲!你不能说是我!”他嘶吼着,眼见时敬之笑容一僵,眼里迅速染上冷意。
“我…我只想…”闻命忽然很挫败地转过身,背对着时敬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关系。”时敬之下意识快速回答,他缓过神,又笑起来,对着男人挫败的背影讲道:“或者变成另一种,你为了达到某个标准,不停重复地压抑自己,为了某个人,某种标准对自我进行强行压制,会很痛苦……”
但是闻命似乎完全听不进去这些大道理,时敬之放弃了,忍不住叹息:“我相信你呀。闻命。”
“我相信你。我完全相信你。”
“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你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星星,藏不住,会流出来。”
他好像在说闻命对自己的恋慕与在意,听起来却更像是表白,尽管闻命丝毫不信,可是时敬之的声音和回答太诱人了,闻命忍不住走向他,把他紧紧揉进怀里,时敬之敷衍地说,我相信你啊。
他忍不住仰头轻笑出声:“好痒啊…你弄疼我了!轻一点!”
闻命的目光黯淡下来。
时敬之感觉奇怪,他的声音很快乐,发现闻命不出声,便收敛了表情,皱眉忧心道:“你怎么了?闻命?跟个小孩子似的。”
“你怎么还要人哄啊。”他无奈地说。
“你说相信,是什么意思?”闻命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无比不安,没有什么能缓解那份不安,甚至时敬之说的每一句顺耳的话都让他感到恐慌和不安:“其实当时郑……”
“就是,完全相信你的意思。”时敬之不假思索地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份语气,每一个动作,不加思考,全盘相信,哪怕听不见看不见,都没有关系。”
他语气那么坚定,闻命却心痛难忍,他没有办法了,又问:“你想做什么?小敬?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相信你,闻命。”时敬之这样回答。
“我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我相信你,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是这样想的。”他历数从第一次见面到重逢后所有的细节与记忆,他记忆力那么好,那一切历历在目,好似在眼前。
“我……”闻命似乎很想说什么,他其实想把很多事告诉时敬之,但是最后他只是说:“…我会带你走的。”
时敬之眼睫一颤,没有立刻答话。
他们陷入沉默,闻命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无数种困惑,他鬼使神差:“为什么打弗洛伦?”
时敬之一愣,脸色有点不自然,望着远处随口回答:“哦——那个傻逼惹人生气,总不能让人欺负了吧。”
他含糊不清,指代不明,闻命默不作声,只是把他抱更紧了。
“闻命,你很害怕吗?”时敬之在他怀里说。他想了很久,好像终于看出包裹在暴烈和狂虐之下的,闻命内心深处的软弱。
“你很不安吗?”时敬之盯着远处的大海说。他又觉得闻命不安才好,这样他才能拿捏住闻命,把闻命控制在掌心。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就是这样一种情形。”时敬之低叹一声。
老师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她笑容可掬地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喝点红茶吧。”
时敬之保持着良好的仪态,一声不吭。
“您对我真的宽容。”过了几秒,时敬之苦笑说。
“怎么?”
老师模样颇为奇异。他们的距离其实刚刚好,没有互相的逢迎,却也带着某种陌生的亲切感。
“我害怕我夸夸其谈。”时敬之又笑了一下:“漫无边际,空洞无物,冗长、琐碎、分裂、痛苦,大道理一般,非常令人难以忍受。”
然而红茶没有喝多久,闻命就找来了。接连被时敬之的风情和弗洛伦的嚣张挑衅,最近他的占有欲简直要爆棚了,尤其是在时敬之对他越来越不设防、软化了态度之后,他简直每天都死死盯着时敬之的行踪。
老师奇怪道:“你是……你是说……可是就连syren也难以理解你吗?”
“什么?”时敬之茫然地将视线从手中的红茶杯转移到对方脸上,尽管面容平静,他浑身却不住打颤。
“谁能理解谁呢,老师?”时敬之低声说着,他罔顾对方迟疑不定和不赞同的目光,执着地把话说完:“syren他……我也只是没有办法,呆在他身边而已。”
他这样说,眼中又弥漫出茫然,令老师内心颤动。
他其实愿意待在对方身边的,哪怕那过程很痛苦。
可是紧接着,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悲哀,无力,还有一丝喟叹。
很奇怪的,老师下意识想,那一瞬间,他也许是在犹豫,也说不定的吧。
“你在逃避,你不诚实。”
“不然呢?”时敬之低声说:“我也……哪怕我心底有些许的……”一提起闻命,他就憋不住了,脸上出现冷厉又扭曲的模样,那样子疯狂又可怕,可是他很快发觉了这些,又怕老师发现似的,尽量调整出温和的表情。
时敬之不确定对方是否发现了什么,而老师的确一直担忧地看着他。
“你这样沉着冷静。”老师奇怪道:“你的确是……我看不懂你和Syren……”
“我是认真的。”时敬之哑着嗓子,他原本捂着脸,下一刻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叛逆心重到极点,跟着摇滚青年逃跑的富家小姐而已。”
“有什么可说的呢?”时敬之喃喃自语:“放弃自己优渥的一切,孤注一掷般跟着他亡命天涯,然后发现一起并不如想象中美好……我知道,也许有人觉得我没用,我不好,我罪该万死,可是,这一切是我造成的吗?是我的错吗?如果是,如果不是……那我该怀有怎样的想法,怎样的情感呢?”
“我要一百个!一百个!你能行吗?”石屋旁,时敬之们脚边堆着一堆木夹子和花枝水里他需要将亟待修缮的夹子挑出来,染上颜色。
女人嫌弃地撇撇嘴,和坐着的人打了招呼,又挎着牛奶筐跑远了。
“奥黛丽说,这里没有老师。你不是老师吗?”时敬之扭头说。
“奥黛丽?她叫我长老。”女人一愣,看向他,轻声解释。
“哦——怪不得——”时敬之恍然大悟,他拿起一块儿木质晾衣夹,因为被铁质锈住,掰不开,他又不得不放下动作毛做的笔,拿起小刀清理红褐色铁锈:“入乡随俗,我以前去非洲,还有人叫我先知。他们觉得这就是开启大智慧的人。我父亲在山里支教的时候,还有人叫他大师,差不多就是佛教信徒的意思,因为他们也是启智识智之人。”
女人微笑,眼中流露出欣赏。她不说话,就只是倾听时敬之的话语。对方忍不住笑:“这是student-center的意思吗?”
“我只是在引导对方,让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老师说:“很多时候我需要做的反而并不多。大家只是少一个发现自己的契机。”
时敬之一愣,又笑起来:“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是我们信奉的逻辑,但是因材施教、以身作则这种事,反而树立了一个让人崇拜、臣服和模仿的权威,这样反而成了枷锁,你应该怎么做…你这样做是对的…你如果不这样就会受到惩戒……你只能从别人的定义和框架中塑造自己、寻找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是何种模样,可你自己却不知道。”
时敬之摸着手里沙沙的铁锈,忍不住回忆道:“就像我父亲,总是跟我说,做人要八面玲珑,要德才兼备,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做个跨学科的复合型人才,但是他自己一条也没做到。”
“他自己会做手工,但是丁点儿剪刀、锤子之类的工具都不让我沾,让我一心只读圣贤书,济世救民,但是您也听说了教堂的事吧?”
女人愣住,仿佛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父亲也教我,学会自我保护,学会分辨是非,但是他——哦不,是他的同事们甚至整个学校,社会,都在孕育纯净无垢的象牙塔温床,培养出从未见识过真实险恶的温室之花,随便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大呼小叫,真是让人操心!这可都是一辈子的遗憾啊!真好,我遇到一个恶棍,然后一头栽进去,然后毫无办法。”
时敬之冷不丁说:“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们也会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娼妓。不过无所谓了。我唯一觉得愧疚的,可能是亵渎了神明吧。虽然我不信神。”
他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表情不怎么自然,似笑似哭:“让您见笑了。”
女人很惊讶,她愣了好久,才喃喃说:“不会……不会。”她也许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就一直用那双湿润又温和的眼睛看向他,轻轻握住他的膝盖。
她看着眼前忧郁的男人,又望向远处处理牛奶的姑娘,突然说:“那个姑娘,我从小看着长大。不知道你是否可以理解她的穷苦境地,她出生在东欧,父亲酗酒,母亲重病,她被跨国□□贩卖去黑市拍摄情色影片,经历了非人的待遇,半路逃出来,投奔亲戚。”
“曾经她也整天以泪洗面,但是后来也获得了笑容,很多事情,并不是一辈子的事情。”
闻言,时敬之沉默了一会儿。
“这样说出来,会不会不大好?”
“岛上的人都知道。”女人说:“关键在于岛上的人怎么看。还有奥黛丽自己,怎么看待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