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很想加入!”
今日的第三十通电话。
闻命不得不开启免打扰模式,尽管他已经把相关同事的通讯号推给了小少爷,但是郑天宝不知为何,对着这个项目紧追不放,尤其在听说闻命后期也会跟进计划以后,彻底缠上了他。
闻命通过内网交办事项系统给对方扔过去一整个文件包,“电子扫盲计划合作企划书”“电子扫盲计划实施细则”“电子扫盲计划人员管理规定(试行)”等等零零散散几百份文件。
推进级别列入A级别,推进时间7日完成,并附批注:“阅后再议,请郑天宝同学牵头办理相关工作。”
以联大行政管理中心下发任务——公事对公事。
相当公私分明。
简单粗暴,却很有用。
至少七天之内,不会有人再来打扰。
如果延期,系统会自动判定学生写情况说明。
如果不延期,郑天宝同学需要在一周之内将几十年来的文件资料通读完毕,逐一梳理出关键节点,并形成调研报告和意见办理书。
这是一项非常冗杂、枯燥、无聊的工作——饶是真正的工作人员,想要通读完毕也得通宵,对于三分钟热度的郑天宝而言,他一定会知难而退。
闻命想,无论如何,无论郑天宝延期或者不延期,最后他都会放弃参加这个计划的。
*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草包富二代到底是怎么想的——
闻命自觉没有奶孩子的天赋,装个斯文体面人去笑着听他们讲话,已经是他最后的善良。
郑小少爷无比聒噪,活泼好动叽叽喳喳,虽然愚蠢虚浮到家,却又有种盲目的天真,说起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想有着十足的自信,闻命心里一动,才听他瞎扯了那么多。
他接了杯咖啡,继续看关于文学院更名的提案。
“(三)体现当代精神。以往,追求理想的悖论与爱和死亡有关。选择了热爱,就要直面毁灭与死亡,而苟活于世必然要受到精神折磨,一个哲学家的灵魂被困在凡人的身体中——但是济之学子向来秉持‘朝闻道’的理想,微木为灯,溺而不返。”
“(四)……”
上午9点多的时候,通讯器里跳出一条信息。
“谢谢留宿。”
闻命没回复。
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
屋内窗明几净,空气中飘着很淡很淡的,属于黑鸦片的后调气息。
这种香氛非常风骚大胆,扩香极快,消散很慢,但凡沾染上,就要香气四溢好几天。
闻命尝试了多次,终于得出结论,在恒温27°扩香12天后的室内,它的味道会恢复成极淡的、极淡的、微苦花香。
既不冒昧,略显亲近。
暗香浮动整间屋子,甚至连属于陌生人的气息,也毫无踪影。
闻命静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带上门,开灯,然后走向冰箱。
拿出营养液喝完,回房睡觉。
晚上,为了犒劳通宵一整晚的身体,他做了一桌菜,满满当当堪称中西结合盛宴。
摆上鲜花饼和威士忌。
拍照。
半小时后,修图。
调参数,加滤镜,改分辨率,强化结构,裁剪尺寸,凸显重点。
两个小时后,上传社交平台。
如此温馨美味,令人食指大动。
将所有垃圾处理完毕,闻命擦了一遍桌子,再调试烤箱,记录最佳温度,以备下次使用。
他漫不经心洗着碗,不做表情的时候,面容显得冷淡阴沉。
等到所有的碗碟被刷干净,他凑近通讯器,带着笑意发语音回复:“不客气。”
尽管神情冷冰冰,嗓音却蛊惑人心,依旧是那副绅士的、温柔的体贴模样。
十个小时前。
时敬之坐了舰艇回到酒店。
他平时习惯自己开,不过那台钢笔,此刻正停在附中地下停车场。
这次坐的是出差配备的临时交通车辆。
配备车辆的性能必然比不上“钢笔”。
但是现在也顾不上了。时敬之坐在后座里,胃痛和腰痛夹杂在一起,被止痛药生生压下去。但是疼痛依然是存在的。那种细细麻麻的刺痛,从腰腹中源源不断传出来。他脸色白的仿佛要沁出水。
身上的烟味早就被寒冷的夜风吹没了,但他总以为,能嗅到袖扣些微的味道,混着一股苦涩的花香,令他眩晕。
驾驶员发觉了他的异常,探身递来一杯温热的营养液。
时敬之盖上毛毯,低声道了声谢,低头抿了一口,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
他回了酒店就躺下睡。醒来的时候,下属来送晚饭。
对方似乎在和什么人低声交谈,时敬之披着大衣,见到穿着制式服装的人正站在门口的走廊内。
下属有些犹豫地望过来,眼前一亮,有些急促地说:“组长,对方提供干洗服务,您有需要清洗的衣物吗?”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衣架上,时敬之换下来的,那件白衬衣。
时敬之在对方蠢蠢欲动的目光中,轻声说,“谢谢,不用了。”
不知为何,下属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他还没发觉,自己已经在对方心中留下“勤俭节约贤良手洗”的道德模范形象了。
虽说是不用了,时敬之还是把这件衣服给挂起来。然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那可能是十几分钟的时间,过后,他从大衣里掏出一根钢笔,走到衬衣架子前,慢慢旋出末端的开关,按下,收集生物信息。
极淡的苦甜花香,被瞬间捕捉,被改进过的装置,跑数据飞快。
就这么点时间里,通讯器收到来电提醒。
叔桥昨天也忙到了非常晚的时候,他可能被时敬之的那番肺腑之言给打动,半夜竟然梦到年轻时候的事情。
“我对你父母的了解,其实仅限于寥寥几次会面——对你母亲的印象可能更加多一些,因为我学法律,而当年学法律是精英的标志——你母亲……”叔桥说到这里短暂地停顿一下,整理了语调继续说:“你母亲出身贫寒,向她的出身,念法学几乎难上加难,哪怕完成学业,就业时阻碍也不少,糊口都是个问题……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她当时常来法学院旁听。”
“我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在课后,在走廊中和老师争论当时的既定结构。”
“虽然说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但是这也是时代发现下来的结果,我们发现其实每个部门都有所缺陷。第一部门可能偏向中间部分的大多数,却依然有一小部分没有被顾及到,第二部门以营利为第一目标,可若沉迷于唯利是图走向极端,那是极具危害的事。第三部门,我们是以社会回报作为检验的,可是这个部门全靠慈善捐助作为资金来源,而这离不开社会上层资源和名人效应,即便如此,依然会有入不敷出的情况出现。所以我们总是想创造一个更加进步、更加良好的合作模式,比如第四部门。”叔桥说:“当时所有的人,或者说大部分人是这么想的——这些部门的运行,都是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信任角力',毕竟灾难过后,他们之间滋生缝隙,已经很难彼此相信——这可能是全球既定叙事的前身…”
“当时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而你的母亲——”叔桥说:“她的原话,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矮小,瘦弱,不起眼的女学生,仰着脖子看向比她高那样多的教授,言语坚定道:“不你错了,不是我们是否信任公众,而是我们所谓的权力是公众赋予的。”
*
这些话……或者说这些事情,时敬之虽然早有预料,当时从另外一个人的口中听见,感受依然不一样。
门口稀里哗啦传来一阵椅子碰撞的声响,研究院秘书处的值班员转头。
紧接着门被推开,这是一位匆匆赶来的人。
他很是激动,捧着一杯咖啡不断道歉:“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冒昧打扰……”他抬起头来,面对神色各异的众人,又是一连声道歉,腰要弯成对折的环形针。说完冲着叔桥办公室去了。
是叔桥的学生。
值班员沉下心,松了口气。
那人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时敬之听到了“资金”“名额”“续约”之类的关键词。
哦,原来是贫困生,值班员想。这是常有的事情,济之大学的背后有各类社会资本扶持,通过合作将运营维持在正向范围内。
时敬之听到通讯器那边声音断了——
叔桥正抬头冲来人示意,“嘘——”
说着便要挂断通话,“突然有些急事——”
“那就下次再讲吧。多谢您。”
时敬之正陷入深思,通讯器页面却实时刷新。
一张图片映入眼帘。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图片底下飞速出现一行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