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腾腾的雾气霸占视线,有人在他手里塞了个保温杯,散发着汤水的甜香,对方温声说,“醒醒,阿敬,回家了。”
正值堵车高峰期,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很深的夜了。
时敬之头抵在对方肩膀上,迷迷糊糊地说,“……几点了?”
“头晕?”闻命单手扶着他的腰,轻放下行李箱,又打开了一盏很暗的小夜灯。“凌晨三点钟。难受吗?”
时敬之低声嘀咕了一声。
闻命听不清,凑过去,时敬之思维有些缓,对方的手很热,时敬之下意识伸出手指勾起来,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摸。
闻命的脸色僵硬了。
对方仿佛还在愣神,自下而上仰起头,满眼无辜地看过来。
太近了,闻命忍不住飞快地撇开脸,暗骂了一声。
“唔……”很温暖,胃部不适被缓解了,时敬之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餍足的赞叹。朝着客厅大步向前。
下一秒,他仿佛脱力地倒下去,闻命眼疾手快去接,和他撞了个满怀。
时敬之意识涣散,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确认了罪魁祸首以后,眼带泪花地小声控诉,“好痛……”
闻命:“……”
三分钟后。
闻命脸色阴沉不定地关上冰箱。
他们坐在沙发上,闻命将他抱在怀里,一边为他揉着肚子,一边举着冰淇淋球,哄他慢慢吃。
“只能吃一个。”
“要薄荷巧克力微糖,朗姆酒,开心果树莓,还要抹茶牛奶。”
“太多了,胃会受不了。”
时敬之不说话了,眼神湿漉漉地望着他。
闻命闭了闭眼,声音压抑而和缓地说:“只能吃两个。”
时敬之慢吞吞说:“……可是我想吃。”
“我小时候都没有尽情吃过……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很乖的小孩。而我现在只有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而已——那就是作为一个24x always online的社畜,在喝完两顿极其不适合I人出场的大酒以后……随心所欲地吃颗冰淇淋……”
“这个请求……难道很过分吗?”
时敬之抽了下鼻子,似乎不能承受地哽咽道:“……难道我是个坏孩子吗?”
闻命咬紧牙关,语气不明:“所以你到底醉没醉?”
时敬之仿佛听不懂他的话,整个人被欺负狠了,带着哭腔执着道:“……你不用理我的!哪怕吃不到梦想中的冰淇淋,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我就是这样一个内心敏感又脆弱的孩子罢了…一定很讨厌的吧……”
“又打扰到哥哥了……我好自责……”
闻命气极反笑,哼了一声,点开通讯器检查了一遍视频保存完好,忽然温声笑道:“怎么会呢Arthur?”
“现在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时敬之还是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眨着眼睛,但是直觉不太妙。
如果时敬之醒着,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闻命想。
明天醒来他会忘光的吧。毕竟是住客卧都要把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的“称职房客”,仿佛和房间根本不熟,对着房间主人更要敬而远之。
时敬之鲜少有这样迷糊的时候,他困倦到话都讲不出来了,还要一边慢吞吞点着下巴,瞌睡虫似的一下又一下,一边面无表情地咬勺子。
“明明胃里凉,还偏要贪嘴吃。”
闻命盯着他的下巴,突然说,在我的家乡,有很多人爱去海边的悬崖攀登,也有人以攀登高峰为骄傲,比较特别的山峰叫做阿诺克岭,用盖尔语讲出来的时候,它的名字柔顺无比,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他还有个名字,叫锯齿峰。
时敬之静静听着,突然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在黑暗中瞧他,在这里点我呢?Syren?
闻命沉默了。
但是过了一阵,他又继续说,攀登那座高峰,只有两条路,那就是从起点或者终点开始攀爬,直到另一头。
“我有时候,觉得你就是那个爬山的人。”闻命低声说。
他将他抱紧了。
“有时候我也想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而不是过这种自我受难似的,西西弗一样的生活。”
他讲完这句,空气仿佛活了,非常生动地沉默了一段时间。
“那你觉得。”时敬之软绵绵窝在他的怀里,突然抬起脸,闻命一瞬间被他的目光攫住了。
对方紧盯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每天的衣食住行,常给芍药铁蛋蛋换水,一起吃早餐,周末去公园散步,拍很多照片,也是我在受苦受难吗?”
闻命依然盯着他。
时敬之又问了一遍,“是我在自讨苦吃吗?”
闻命说,“你觉得呢?”
“是我在问你。”时敬之冷静、沉着、理智、从容,而又充满困惑地问,“你是在质疑我吗?”
闻命忽然笑了。
“你不准笑。”
他们的上半身紧紧贴着,
时敬之皱了皱眉,他忽然挣扎着要直起身,闻命揽住他的腰,这才没有摔下沙发。然而时敬之却没有停下,他一手制住闻命的后颈,一手在背后摸索,对方在反向压制,他喘息着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碰碰地摸出通讯器。闻命只觉颈后一松,时敬之像尊佛一样在沙发上入定,聚精会神眯着眼睛等待。
闻命:“……”
他贼心不死地凑过去,热烈的气息喷洒在对方的耳侧颈间,咬牙切齿道:“深更半夜的给哪个小妖精回信息呢?”
入目的是内部网络的APP,网速极慢,时敬之有些不耐烦,刷新了三遍。
“说你呢,大半夜的发信息可不是个好习惯,让人家家长逮住的话得怎么想啊……喂说你呢!”
“嘭——!”
闻命眼前一花,紧接着手腕一疼,“嘶”地一声弯腰把通讯器捡回。
时敬之扔完了通讯器就一头栽进沙发里,很是烦躁地扔了下抱枕。
“别别别干什么呢你不是最喜欢在这上头睡觉……别扔!”
“叮”地一声,文件加载完毕,一张带红头、公章、文号的签发函明晃晃暴露在视线中。
闻命的声音陡然墩住,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空白。
三分钟后,他矜持地压住嘴角,端起桌上的保温杯仰头喝了一大口。
“别装了。”对方看着他,冷淡的声音响起,“说话,别装死。”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闻命神思恍惚,他看着那份文件,骤然抬头:“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五,你加班做试验的时候。”时敬之说:“那天晚上我在填确认单。”
*
那是一份全球各大区间年轻干部交流挂职的公示文件,交流期为一年,时敬之赫然在列。
时敬之冷着张脸:“小嘴巴,闭起来,不要嚷嚷。”
闻命把通讯器一放,骤然凌空向他扑去:“考了几天!?你前几天通宵都不回我信息是不是在跨时差考试!你有天晚上还给人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鬼鬼祟祟特别小声!!!……你是不是在面试!”
“说你呢!”时敬之挣扎着推搡,躲避对方袭来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我的冰淇淋!冰淇淋洒了!”
“再给你挖!给你挖俩球!挖三个!你在这要什么没有?!你要南美的口味我都给你运过来……快给我说是不是!还遮遮掩掩的不和我说!通讯器也带着防窥膜!害我以为要面临情感危机!”
闻命是知道这个跨区交流选拔是多么难的,以至于他的占有欲和自豪感在此刻达到了顶端:“咱家学霸就是牛啊!”
“防窥膜是工作保密规定!还有什么情感危机!”时敬之头痛欲裂,酒精麻痹着神经,他整个人都在打飘:“……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不知道有些人的必生愿望就是当个宜室宜家的娇妻?!恨不得时刻被带出去显摆,当同龄人里脸蛋漂亮、身材火辣的那个!”闻命挑起眉梢嗤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给玛丽、安迪、亚特兰大、海因里希回信息!还都是凌晨回的!”
他很想阴阳怪气,却又竭力抑制道:“在德尔菲诺和济之两个地方黑白交接、时间管理,也没见我给你一个电话打过去结果全安静了!你是不是把我给屏蔽静音拉黑名单了?!”
“他们那个时间……那个时候才上班!”时敬之崩溃道:“我就知道……你别扒拉我!……闻命你咬哪呢?!”
客厅的灯光骤然灭了。
“哼——”闻命搂紧对方的腰直到全然压制,他漫不经心地想,管你玛丽莉莉雷斯利,不被爱的才是小三!
空气中浮动着开心果和树莓清新甜蜜的香气,还有一声突兀的、压抑的“嘶”声:“……闻命……Syren你这个狗东西!”
*
时敬之是偶尔会充满破坏欲的人。
完美主义的人,对自我苛刻的人,有时候为了那些形而上学虚无缥缈的“更完美的进一步”,他会自我压榨到极致——那种破坏力波及周遭,他却感知不到。
闻命其实很想说,今晚不必回来,不需要为了去赶那一辆误机的红眼航班,却又在冷冰冰的机场呆了四个小时,然后坐着那种冷气十足的飞机回来,哪怕盖了三层毯子,手依然是冰的。
但是,闻命想,有什么比得上这一刻呢?
西西弗艰难推石头向前的历程中,也总有些闪身走神的瞬间,那是失重的自由。
至少有一刻的时空缝隙里,一个叫做时敬之的平凡人类,可以在加班后蜷在温暖的房间中,一边因为应酬苦恼地小声抱怨,一边为了解酒,慢吞吞吃着一颗凉沁沁的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