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你负责观察目标的动向,”大少爷公事公办地说,“暗杀地点在市区的帕鲁大厦里,目标共有四人,两人在第三层,一人在第九层,一人在第十层,每人平均有三个念能力者守在周围。我会从底部往上走,由于楼层的距离较远,上层的人会提前意识到有人潜入,也就是说,存在时间差。”
“这段时间足够目标采取一些行动了……嗯,虽然都是无谓的挣扎,但偶尔也很麻烦呢。”
“所以,你的任务就是观察他们。如果发现不合常理的行为,就用对讲机联络我。”
“明白了么,塔塔?”
季节……季节不明白。
但她听出了潜台词:“所以我不跟着你吗?”也就是说不用杀人?太好了!
伊尔迷·揍敌客的睫毛微微一动。
郊区没有街灯,稀薄的月光泼洒在他的黑发上,幽幽暗暗,有种不似活人的冰冷。但这个鬼一样的男人开口,居然说的是:“这次的暗杀……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季节愣住。
等一下,什么——他什么意思?
季节张了张嘴,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嘲笑他。
她想说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怎么?你不会以为我分离焦虑了想和你呆在一起吧?别太自信了哥!其实正好相反!——可惜她不敢,只能尴尬地垂下眼:“喔。好的。”
人!请不要自作多情!
早有智者说过,人生三大错觉之一:他喜欢我。苏格拉底也留下了名言,就镌刻在希腊德尔斐的神庙上,他说人啊,多照照镜子,认识你自己!
季节陷入了哲学性的思考。
不对,他俩才认识了十几天,应该不会这么快喜欢上自己,只是对未婚妻的责任感在作祟吧?这么一想大少爷人还怪好的嘞,不过可惜了,她完全不需要这份责任感,因为她并不想当大少奶奶,只想着早点跑路——可恶啊,怎么有种欺骗纯情少年的愧疚感?要是伊尔迷·揍敌客完全没有良心就好了!
季节惋惜地长叹一口气。
就在此时,大厦的灯齐齐熄灭,世界寂静一秒,接着就是混乱。
季节知道任务开始了。
在楼顶监视目标的动向,说到底就是个氛围组,主要负责在旁边站着别添乱,她懂,也很听话,只要不让她亲手杀人干啥都行。
她身边的管家们面容冰冷,西装被城市凛冽的北风吹开,猎猎作响,看起来很有派头,仿佛下一秒就会用低沉的嗓音吟唱“我于杀戮之中绽放”之类的拉风台词,和她痴呆的画风格格不入。季节略有羡慕,又深觉自己融不进去,于是默默往旁边走了走。
这是个天台,还是下风向,正好能听到所有动静,她坐在高高的栏杆上,闭上眼。
分辨不同人发出的声音,就像在听海下的鱼群。她听着他们的怒吼和尖叫,沉闷的倒地声,细细的啜泣声,仿佛听不同的鱼摆尾,甩鳍,最终所有杂乱的动静都会被海水裹挟着,汇成一条清晰可见的洋流。那是由伊尔迷·揍敌客操控的洋流,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节奏向前流动,不像暗杀,更像是一门舞蹈,一场艺术。
季节本来只是怀着“还是大少爷您牛逼”的心情在听,慢慢地,她觉出不对。
有一条鱼……偏离了轨道。
她站起来,攀着栏杆向下弯腰,试图听得更清楚。
有黑西装立刻跳到她身边,询问:“夫人?”季节挥手,示意自己不是想跳楼,而是有异样:“你能听到吗?在一楼。”
黑西装听了会儿,摇摇头:“我没有听出问题。”
你这水平行不行啊!怎么还不如侠客啊?等等,为什么侠客会成为一个听力单位?奇怪。
季节甩了甩头,开始专心跟踪那条离群之鱼。
一切都是从第三层的女性目标死后开始的。
离群之鱼应该是保镖一类的角色,它用尽了全力,可惜没能挡住伊尔迷·揍敌客,之后就一直倒伏在目标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这种感情虽然不常见,但也不算出格。再过个几分钟,它应该会抹去眼泪,拔枪上膛,冲上高层,试图与伊尔迷·揍敌客同归于尽。
可它没有。
它合上了目标的双眼,轻轻亲吻她的额头,接着就下楼了,没有往上寻仇。
或许它不想死。
这也可以理解,只有直面了死亡,才能明白生命的可贵。那么他应该往楼外跑,汇入奔逃的人群,这样就对了,又一条小鱼游向了它该去的洋流。
可他没有。
他往下、往下、再往下,开启一扇又一扇暗门,杀掉路上的一个又一个人。他的手指在颤动,脚步蹒跚,动作却无比坚定,不像要苟活下去的人,却也不甘心去死。
季节的心微微一抖,“带我去一楼,”她说,“就现在。”
黑西装很听话。
她被抱着跳下高高的天台。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又冷又痛,季节在心里慌张地咒骂,心说不怕不怕!最多就打这一次工,完事就和揍敌客两清了!
一落地,她就打开对讲机找伊尔迷·揍敌客。
对面接得很快,电流声丝丝,不等他说话,季节就先喊了出来:“我在一楼!我觉得他们好像有后手——从西边下去,大厅的旋转书架是暗门,我先……”喘了口气,她莫名犹豫了片刻。
这或许也不是大事?毕竟大少爷这么强,又有什么能威胁到他?说不定自己添的乱更大。
“……我先去看看吧,有问题再找你。”她最后怂里怂气地说。
不等他回话,她就心虚地关了对讲机,向黑西装借了把枪,眼一闭心一横走下了暗门。
绕过一具一具尸体,沿着血迹,季节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直梯。因为身边有个黑西装,她也不怎么怕,摁下唯一的楼层,就开始摸索手里的枪的用法。
离群之鱼就在头顶,很安静,静得像是在哀悼。
“谢谢你的信任,直接就带我来了……”直梯向上运行,季节尴尬地开口。
“大少爷的吩咐。”黑西装面无表情。
“哦哦,那谢谢他的信任。”她更尬了。
叮的一声,直梯到了。
季节紧张地给自己打气,走出门,发现这是个小高层,正面是巨大的落地窗,对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离群之鱼就站在窗前,黯淡的影子被月光拖得长长的。
他低垂着头,确实是哀悼的姿势。
“居然能找来么?很快呢,”他轻声说,“可惜太晚了。”
“你们知道吗?我和她小时候发过誓,总有一天要站在最高的楼上,整个蒙德雷市都是我们的。贫民窟从来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他们都说我们是垃圾,我们不配。而她,她总是很愤怒,所有敢嘲笑我们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哈,说是我们的誓言,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执着而已,你们不明白追逐着一团愤怒的火焰是什么感觉——她宁可烧毁一切,也不愿失去哪怕一点。”
一进来就被糊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演讲,季节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茫然或者不耐。
相反,她停在门口,不再向前,枪口也朝向了地板,这是尊重的态度,默许他继续。
她的手心慢慢沁出了冷汗。她还没找到他的杀手锏,他说“太晚了”,指的是什么?他既然如此有自信,那必然是极可怕的后手,可怕到足以把伊尔迷·揍敌客这种强者摧毁。
会是什么呢?在哪里?
“她说,雷蒙德市一座脆弱的城市,她还说我是个脆弱的人。她说的是对的,我不敢离开她,因为我知道她会杀了我。离火焰太近的人,最后总会被烧死。我其实不怕死,死有什么?我们小时候早就该饿死了,我只是怕她找不到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了,那多可怜呐。”
“所以,当她说,如果她死了,她要整个城市陪葬,我也只是说:‘好的’。”
在他的话音间隙,季节扣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听到他的手指在动。就在他的口袋里,一下下地摩挲着某种硬硬的物体。
会是这个吗?
“我猜她也发现了,即使爬到最高的楼上,那些东西也永远甩不掉,那些嘲笑的眼神,要碾住你的脸的鞋底,不眠不休的复仇。这个城市是一头恶毒的野兽,你爬到它背上了,那又如何?你总有一天会累的,那就是它咬断你喉咙的时刻。”
“她恨,她好恨啊,她在梦里都咬牙切齿,尖叫着,说她不愿放弃。”
“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跪在她床前,一遍遍告诉她,没关系的,我们不用放弃。”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会让所有人和她一起燃烧。宁可烧毁一切,也不愿放弃一点。这才是她。”
季节咬着牙,心脏狂跳,她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该死,早知道就不来给揍敌客打工了!打工人果然没有好下场!
窗外忽然有了细细的风声,和月光一起摇晃,血腥的味道丝丝缕缕传来。黑西装的念压不变,他毫无所觉。
那一刻,季节如获新生,她紧绷的后背松了下来,从枪上收回了一只手,轻轻擦过自己的口袋。
【这里。】
她暗示他:【有东西在他的口袋里。】
“蒙德雷市不过是一场巨大的幻觉,脆弱的幻觉。你知道吗?它建立在埃珍大陆最庞大的天然气管道上。哈哈哈哈多可笑呀!太可笑了!我忽然明白了!我们的一生,我和她,似乎就是为了复仇而生的。我们不愧是这座城市孕育的子女,它伤害了我们,但我们仍然爱它。为了这份爱,她要复仇。”
“临死前,她的眼神告诉了我,她不会放弃,她要坐在火海里,看着这座城市燃烧!”
离群之鱼的声音忽然拔高,如同信徒在放声高歌。
他脸上绽出狂喜,他的小臂肌肉开始发力,他要摁下什么——
一刹那间,季节明白了,他要引爆地下的天然气,他要整个蒙德雷市毁灭!连带着伊尔迷·揍敌客一起死在爆炸里,这是必死之局!无人能逃脱!
她的骨头都冻僵了,大喊一声:“伊——”
女孩的声音还未落下,黑发的杀手从天上坠落,轻盈如一只水鸟。
他抓住男人的头发和右臂,一齐拧动,筋肉根根断裂,声音令人牙酸。男人的头和胳膊被连根拔起,就像从红泥里拔出萝卜——他脸上还凝固着喜悦。
碎血喷溅出来,染红了浮在空气里的月光。
伊尔迷·揍敌客松开手,人头摔落,沿着地板咕噜噜地滚来滚去,手臂则沉重地掉在了桌子上,血从桌沿流下。
“不错,”他开口,似乎很满意,“正及时。”
杀手轻巧落地。
他踩着沾血的地毯向她走来。
季节有些脱力,她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还没从刚才的千钧一发中回神,忽然听到了掌声。
她愣住了,抬头,看到伊尔迷·揍敌客正在鼓掌。
他背对着月光,歪着脑袋,那一点点微笑在猩红色的空气中模模糊糊:“很棒呢,塔塔,”他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任务也会失败。”
“多亏了你。”
“这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哦。”
季节愣愣看着他。
渐渐地,掌声变多了,原来是旁边的黑西装,他也开始拍手。然后是其他人,其他的管家也进入了小房间里,笑着为她拍手,所有人都这么高兴,掌声如潮水,淹没了她,活像EVA的大结局——又来了,那种虚幻的感觉,仿佛穿行在梦里。
“哦对了,本次任务的酬劳塔塔可以抽60%,大概是1亿2千戒尼。”伊尔迷·揍敌客牵起了她的手,“想买什么吗?附近就是CBD区,逛一逛?”
季节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喔”一声。
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明亮的橱窗,明亮的吊灯,仿佛全世界的光都在这里闪烁着。男人踩着发亮的漆皮鞋,女人的口红闪闪发光,漂亮的服务员半跪在她面前,说你长得真可爱,试一下这个裙子吧,正衬你的身段呢,虽然季节根本不觉得这具瘦出肋骨的身体有任何曲线。但这就是灯光的作用,它们是魔法,能把丑小鸭照成白天鹅。伊尔迷·揍敌客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镜子发呆,偶尔回过头,摸摸她的头发,问:“喜欢么?”
“我不知道。”季节回答。
“没关系,我很喜欢。”他说。
于是又一件裙子被打包装袋。
最后一站在最高层,露天的平台上,季节往外看去,城市的灯光尽收眼底。
不知为何,她回忆起了离群之鱼死前的演讲,关于关于权利,关于如何骑到这个城市的背上,关于注定无望的抗争。她觉得自己明白了那种感觉,仿佛自己不再渺小,仿佛自己属于某个伟大的事物,仿佛自己污泥似的生命值得存在。人们有多爱它,就有多恨它。
“看,塔塔,你并非是没用的,你可以做到很多,”
有人在她背后轻声说着:“再没有比揍敌客家更适合你的地方了,在我身边,你可以得到一切。”
“因为你不是等待着不幸发生的普通人,你会行动,你会追着他走入暗门,你拿起了枪。你很喜欢这种感觉吧?很兴奋,是不是?当你察觉到那一丝异样,就像从海水里嗅出一丝血味的鲨鱼,你知道自己必须追上去,这是本能,你无法反抗。”
“拥有这种本能的人,是无法离开这个世界的。”
“你属于揍敌客,属于我。”
“在这个意义上……我也属于你。”
“我能理解你,我也愿意教导你,我不会离开你,生或死。有我在,你永远知道该怎么做。”
伊尔迷·揍敌客说,声音轻得像是在唱歌,像是个承诺。
“我们……”
“我们会相爱。”
他似乎独自品尝了一遍又一遍,才把这句话说给她听,就像饥饿的掠食动物含着最后一块骨肉。可他的表情那么高兴,那么期待,几乎带着天真。城市的光亮如繁星,晃得季节低下了头。
他说的对。她想,我本来就无处可去,而且他对她还挺好的。
尽管她已经有了坠入深海的错觉,她感到那水溢过肩膀,漫过口鼻——可她往下看,他正在黑暗的海水里拥抱她。
“……好。”她垂下眼睛,说。
………………………………
一盘录像带被塞进电视里。
雪花屏闪动,光线照亮了不远处的玻璃柜。里面锁着吃到一半的饼干,泡泡糖纸,干涸了水渍的杯子,牙签拼成的小人。
有人按下了播放键。
电视闪了两下,有画面浮现。因为时间比较久远,不是很清晰,偶尔会晃动几下。
黑发黑眼的小男孩正低头看着一只小狗。小狗跪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叫着。
“尼尼还是很痛呢,”女人的声音从画外传来,“你注射的麻醉药物太少了。”
“它会站起来的。”男孩说,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声口哨。
小狗仿佛受到了惊吓,毛发开始抖动。它哀叫几声,挪动前肢,地面上拖出了点点血痕——它的右爪从掌骨的部位截肢了,换成了一把弯刀。
刀刃太细了,很难支撑住,它试图站立,但总是跌倒。每次跌倒都会导致创口进一步撕裂,巨大的疼痛又让它畏缩不动,这是个恶性循环。
女人叹气:“这对一只小狗来说确实太难了。”
男孩不说话,又吹了一声口哨,这次的哨声是三下,很短促。
狗尖叫起来。
小狗的尖叫声是细细的,像是指甲挠过黑板的动静。它开始用力,把弯刀的另一侧更深地嵌入腕骨里,更多血从刀尖流下。颤颤巍巍的,它站起来了。
“看,妈妈,尼尼还是很喜欢我的。”男孩这才蹲下,抚摸小狗颤抖不止的头颅。
“它本来就很喜欢你,”女人说,“是你把它养大的,它从小就很粘着你,一直跟在你的脚边。”
“但它也粘着别人,还会和其他狗一起玩。”
“这是它的天性。”
“但是,如果它足够喜欢我,不应该为了我压抑天性吗?”男孩抬头问。
“就像它现在为了我站起来一样。”男孩又低下头。
女人沉默了。
只有小狗一遍遍用舌头舔舐男孩手指的声音,被电视分解得微微失真。
“这是你切下尼尼右爪的原因吗?为了让它不能再跑,不能再和其他人一起玩?”
“妈妈你说得不对哦,不是我切下来的。”男孩头也不回。
“是你叫狗群咬掉的,你做出了这个决定。”
“但这也不是我的错呀,”男孩有点疑惑,“这说明其他狗不够喜欢尼尼,不然它们不会咬它,不是吗?”
女人再一次沉默。
“没关系,现在尼尼知道谁对它最好了。”男孩捏了捏小狗的软耳朵。
“而且它可以复仇了,”男孩又说,“我给了它一把刀,我会训练它,这样它就可以杀掉那些伤害它的狗了。”
“尼尼已经迫不及待了,真乖,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别着急,我会教你的。”
小狗呜咽地应和着,它的血慢慢地渗进了石板路的缝隙里。
女人开口:“那么,现在这样的话,你觉得尼尼已经足够喜欢你了吗?”
闻言,男孩抬头,注视着镜头。
他似乎在思考,许久,才认真地,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女人笑了,她的笑声是轻快的,像是一颗颗玉珠子落到地上。她蹲下身,一只手轻轻抬起男孩的脸:
“哦……我的伊路,我可怜可爱的伊路。”
“你是完美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