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路潜行。
烛光影影绰绰,透过衣桁上悬挂的层层衣衫,若隐若现。
宽大的木盆中,柳烬背对着悄然窥视的生灵,正专心濯洗着身体。她身上除了那只翡翠镯子,再无它物。
十指纤纤,捧起一汪清水,从肩胛浇下。
水流淌过细如凝脂的皮肤,宝珠一般滚落,消散无痕。
浴盆里飘满鲜嫩的槐花,随着水波起伏盘旋,也遮住水面之下的玉骨冰肌,不肯让偷窥者看个仔细。
通常来说,槐树当然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浸入这样一池热水。
但好在这只是一场……它和柳烬共享的梦境而已。
藤蔓勾走衣桁上的一条红色帔帛。
然后无声贴近。
再贴近。
槐青绕着澡盆逡巡,沿着木料的缝隙,缓缓爬升。
它用那条绣满云霞的朱红帔帛,遮住柳烬的眼睛,绕成结,系紧。
水面上的涟漪,暴露了柳烬的片刻慌乱。
但柳烬并不抗拒。
槐青有多久没有触碰过她?它自己也不记得了。
它的藤蔓爬了好久好久,爬过千年百年的别离,爬过最后一寸蒸腾的雾气——
终于轻轻抵住女人的脸颊。
水面又绽开波痕。
槐青知道,柳烬也很想它。
柳烬存在的时光实在漫长,而它不过是石中火,梦中身,转眼即逝的一道光。
槐青无法说话。
它只能用两条柔韧藤蔓,一圈圈缠住女人雪色的手臂,伪装成一个简陋的拥抱。
藤蔓尖端的鲜嫩枝叶,填满柳烬的指缝和掌心。
柳烬终于开口,每说一个字,水波就震颤一次。
“……阿青,你不该来这里。”
可是不在你身边,又要到哪里去呢?
槐青无法说话。
好在除了言语,它还有许多种安慰爱人的方式。
第三根藤蔓探出水面,用被水润湿的顶芽,轻盈撩动女人的耳垂。
好不容易来见你……要开心一点啊。
柳烬被它掩住了双眼,于是触觉变得格外生动。
她一定知道,藤蔓是如何抚摸着她的颧骨,双唇和鬓发。
足够缓慢,才足够生动。
女人的耳垂,被水雾染成醉人的潮红,呼吸也开始变得沉重,呼出的每一团空气,都激起层叠水花。
第四根藤蔓纤细如指,却伤痕密布,生满节痂。
藤蔓钻进女人手肘内侧的细窄缝隙,借着温水的润滑,用自己粗粝的外皮,来回摩擦那一小片细软白嫩的皮肤。
好香好软。
槐青并不存在的心脏,充盈着巨大的甜蜜的满足感。
“呀……”
手臂每一次被节痂触摸,女人口中便泻出一声轻喘。
粗涩的树皮,钝化的木质,像一束不会伤人的砂纸,轻缓地,灵巧地,抚摸着柳烬从腕骨到手肘的每一道纹理。
水越来越烫。
漂亮神仙几乎软作一团,只能依靠水的浮力,和盘绕在她身上的藤蔓,勉强保持平衡。
握住藤蔓手指越扣越紧,仿佛要拽着槐青一起,坠入真正的海。
和它共度许多个长夜,千年万年。
“阿青……”
柳烬扬起下巴,露出脖子纤长莹润的线条。
烛光摇摇晃晃,在女人湿润的锁骨上跳舞。
槐青亦会回应。
软的硬的藤蔓,捉着柳烬的脚踝和手腕,一圈圈缭绕,一圈圈牵缠。
满池波澜。
水珠无法在柳烬过分细腻的肌肤上停留,唯有被藤蔓捆系的地方,会晕出淡红印记,宛如吻痕。
它和春夜和世间万物,都注定要在她的体香中沉沦。
咚。
水声轻响,是柳烬的银簪跌坠,沉入水底。
女人的长发落下来,散乱在水中,缱绻悱恻地晃动。
谁也不能责怪槐青的越轨。
万人称颂的狐仙娘娘,是它重逢又离别又重逢的爱人。
没有诞生出可以拥抱的身躯,灵魂却依然可以亲吻。
可惜好梦总是易醒。
闹到晨光开始熹微,槐青只能收起那些为所欲为的藤蔓,做回一棵老老实实的槐树。
柳烬睡到晌午方才起床,还是一眼也不看它。
不过,每次视线从槐青身边经过,柳烬的脸颊都染上一抹绯色。
像那天夜里,遮住她眼睛的披帛。
呼啦。
狐仙庙的香火越来越旺。
柳烬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她已经帮了太多人,救了太多人,如今几乎只剩下一具不死的空壳。
但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并没有减少对她的期许。
重伤的将士,病重的高堂,即将夭折的幼子……人们跪着哭着喊着求她,要救亲人和爱人的性命。
柳烬又能怎么办呢。
她再也没有办法挽救那些垂危的人命,却又不忍看他们泣血的眼睛。
狐仙将那些人的灵魄唤到家中,告诉他们,她唯一能实现的可能——
用他们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
她无法再无中生有,只能让阳寿像水一样流动,从一只杯盏,转移到另一只杯盏。
有人知难而退,也有人义无反顾,在命契上按下鲜红的指印。
那些夜晚,柳烬总是很难过。
槐青在梦里爬上她的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