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刚离开地面的徐林潇又重新重重地跪了回去,平静地说道:“请皇上收回成命,周家小姐乃皇后幼妹,矜贵清雅,臣古板无趣,不解风情,只会委屈了周小姐。”
赵承颐突然笑了:“等你身边有了人,自然无师自通了,两人举案齐眉,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徐林潇缓缓俯身,额头顶着指尖匍匐在地,低声道:“皇上恕罪,臣不能娶周家小姐。”
赵承颐看着前方跪俯的身影一时没有动作,皇后刚跟他提的时候他也犹豫了,周家祖上是大齐文化的奠基人,天下读书人的代表,如今满朝要员有一多半要拜大学士周文群为座师,元武先帝更是娶了周文群胞妹为后,而他则纳了周家嫡长女为后,周大学士膝下只有二女,将幼女配与徐家联姻他也有所顾虑——自元武年来,世家门阀,隐隐以周家为首。
直到皇后说出:“让他娶个无权无势无法掌控的,倒不如让他娶个知根知底,还能帮陛下看着他的人。”
是呀,有谁比枕边人知道的更多呢?与其时刻担惊受怕,不如让他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可是直到此刻赵承颐才发现,比起能监视他,自己更担心他与周家为伍,徐林潇的拒绝让他心安——他并不想染指周家的势力。
赵承颐长眉一挑,状似不解道:“怎么?书香门第的姑娘,贤名满京城,不满意吗?”
“臣不愿娶妻,”徐林潇直起身,决绝道:“请皇上治罪。”
赵承颐皱眉道:“成家立业乃人生大事,不娶妻是什么胡话?还是另有心上人,看不上那姑娘?”
徐林潇对他深施一礼,重复道:“请皇上治罪。”
赵承颐再怎么好说话也是皇上,连问两次都没有得到答案,人也开始烦躁,脸色也撂了下来,“有什么难言之隐你直说就是,这副样子给谁看?真当朕不会罚你吗?”
“臣不娶妻,”徐林潇又行了一礼,面不改色道:“臣甘愿受罚。”
赵承颐简直气笑了,虽是自己想看到的结果,但面对他如此倔强别扭的态度,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说道:“好,你那么想领罚,那就给我去殿外跪着,好好凉快凉快。”
徐林潇:“臣遵旨。”
说完,他躬身退出崇宁殿,利索地在外面石阶上一跪。
新岁的第一天,大雪又降临了京城,徐林潇跪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朝服上的雪化了又添,此时已经结了一层冰渣,刺得骨头缝都凝结着寒气。
一点雪渣落在徐林潇长睫上,他轻轻眨掉,视线落在盖满雪的长阶上,心里则慢慢地将刚才所有事回忆了一番。
东阳王在东海布兵,想以海战为突破口,甚至不惜与东夷人合作,徐林潇当时拿下海上叛军,几乎未废一兵一卒,东夷眼睁睁看着他失败,看着大齐在海上越来越熟练,直到豫州才开始出手,目标还是……
对,徐林潇突然福至心灵,两次下狠手的刺杀,还有他查朝中奸细,对方就给他一个隐藏背后的大敌人,这桩桩件件好像都是冲着自己——有人想要他的命,又或激化他与皇上之间的矛盾。
还有皇上最后提的赐婚一事,他可不认为皇上会那么好心赐给他如此“良缘”,与其说在试探他,不如说背后的人以如此方式离间君心,即使他今日拒绝打消了皇上的疑心,可他忤逆皇上也是事实,小肚鸡肠的皇上心里兴许会因此留下一个疙瘩。
若有下次,永熙帝心里的疙瘩则会越滚越大,直到君臣彻底离心。
徐林潇突然想苦笑——他既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又不是镇守一方的将军,他的命真就那么值钱?他难道真能影响大齐国运?
雪越下越大了,徐林潇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他身后,薛定山踩过大雪折断的枝桠,一声脆响在幽深的宫殿炸起。
“大过年的,这是蹙了哪门子圣颜?寒冬料峭的找罪受。”薛定山走过来道。
徐林潇偏过头,不以为意道:“拒了一门婚事,您给皇上拜年就快去吧,别在外面跟着我受冻。”
薛定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甩甩袖子从他身边走过。
然而没多长时间,石风就施施然走出来,趾高气昂地宣旨道:“皇上有旨,徐尚书御前失仪,目无尊上,罚奉三月,责令其回府闭门反思。”
徐林潇一愣,旋即说道:“臣领旨谢恩。”
大雪簌簌地下个不停,徐林潇拒绝了内侍递过来的雨伞,裹着湿透的朝服朝外走去。
没过多久,宫门口的徐林潇就等到给皇上拜完年的薛定山。
徐林潇接过内侍手中的雨伞,走在薛定山身边,“多谢薛大人替林潇求情。”
薛定山摆摆手,“跟我不用这么客气,你也是的,不想娶总有个由头,你说出来皇上也就气消了,你这性子啊!什么都爱闷在心里。”
说起来,娶妻似乎对徐林潇很遥远,他好像从没起过这一念头,总当自己是洪水猛兽,他人还是避开点好,相敬如宾、如胶似漆他更是觉得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直到裴怀枝出现,皇上话头起的瞬间,他脑海里全是裴怀枝,此生如若娶妻,他的妻子必非她不可。
徐林潇敛了心绪,同薛定山往薛府马车走去,语气有些伤怀,“能有什么由头,无非就是不能娶,周家门风,哪是我能高攀的。”
薛定山一愣,随后拍了拍他肩膀,叹道:“君王之心不可测,权势滔天谨慎行,你真是越发适应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徐林潇将薛定山扶上马车,“林潇不才,这次又劳您操心了。”
薛定山落座后摆摆手:“回去吧!身上都结冰了。”
徐林潇行完一礼,转身便离去了。
他没看见后面的薛定山定定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晦暗不明的情绪。
“大人,去哪?”车夫的声音蓦地打断了薛定山的沉思。
薛定山收回视线,“回府吧。”
这一天,徐林潇因拒婚被罚跪在雪地里,可不知怎么回事,隔了几日,坊间竟传出,尚书令徐大人爱慕周家幼女,跪雪地求皇上成全赐婚。
这一流言也飞到了裴怀枝耳里。
她托裴怀裕去打听,结果裴怀裕转头告诉她:“徐大人确实跪了,还把自己给冻病了,六部的人亲眼见他卧床静养。”
裴怀枝暗暗磨牙,心里一肚子山呼海啸,最后化成冷冷一笑,转头就吩咐绿茵,“去给二公子送个信,问他还记不记得上元佳节与人有约,别被大雪给冻傻了。”
绿茵识趣地没有多话惹她家小姐更不快,雷厉风行地完成了任务。
正月十五,裴怀枝在府里已经气了快小半个月,披上外袍便迫不及待地出门找罪魁祸首。
临行前却遇到裴怀裕。
裴怀裕拦住她的去路,“先问清楚缘由,别意气用事。”
裴怀枝眉一挑,“我已经够冷静了,没听到当日就上镇北王府,今日也就我们两人,不会祸及他人。”
裴怀裕一噎,只好提醒道:“阿爹出门会友了,别让阿爹给撞见了。”
裴怀枝点点头,双脚生风似的蹦跶到街上。
上元佳节,华灯满街,灯火映明月,流光似繁星,新春的喜气一直延到此时还未散。
兴师问罪的裴怀枝突然顿住了脚步,只见灯火银花下,徐林潇蹲在一个孔明灯前,提笔仔细写着什么。
裴怀枝一看见他,就好像从山呼海啸归于风平浪静,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于是释然地笑了。
裴怀枝走过去问道:“在写什么?”
徐林潇手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下意识地想遮住上面的字,很快又想明白似的拿开,大大方方的亮了出来,“听说祈天灯可连通天地,护佑平安,便想燃一盏。”
裴怀枝是见过徐林潇的手书的,他的字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很是有名家风骨,可这灯上的字工整得体,一笔一画郑重的有些笨拙,足以看出主人写它时的谨慎小心。
灯壁上赫然写着:“唯愿阿枝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给谁的?”裴怀枝微微弯腰,明知故问道:“周家小姐?”
徐林潇一愣,对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想起这些时日坊间的谣言,下意识地解释道:“我与周小姐没甚关系,更不会娶她。”
“哦?”裴怀枝奇异的心情大好,追问道:“那你会娶谁?”
徐大人神游时刻就此结束,聪明理智又重新回来了,他起身拿上灯,避而不答道:“吉时快到了,去点灯吧!”
他说着,转身率先往前走,因此错过了身后裴怀枝眼里闪现的寒光。
鞭炮齐鸣,无数明灯蓦地平地升空,带着新一年的美好愿景悄然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