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里是在山中受伤的,她遇到了一伙山贼,那并非普通的山贼,他们竟是冲着独角鹿而来。南里并未有过多防备,被对方偷袭,受了极重的伤。
她强撑着回了家,今日是小孩放榜的日子。
小孩果然不负众望,名字被写在红纸最上面的位置。他忍住嘴角的笑意,这次总算有些许底气了。
他带着喜悦的心情回家,想着要如何诉说自己的心意。
南里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或许是太过兴奋,又或许是太过紧张,小孩并没有发现南里的异样。
“我考上了,第一名。”小孩语气中带着一丝隐隐的骄傲。
“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南里笑笑,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夫子说,之后会有城中的大官来找我,到那时我便也可以做官。”说到这里,小孩眼中带了一丝期盼,他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南里,你愿不愿意同我去城里生活?”
南里愣了愣,她忘了,人是会长大的,雏鸟想要翱翔天际,鲤鱼也想跨越龙门,又何况是本就该有所作为的他呢?
随着南里的沉默,小孩的紧张越积越多,就在到达临界点的瞬间,他听到南里的声音传来:“我不能离开这里。”
这话落在小孩耳中,便是她不想同他在城里生活。
“阿缘,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南里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他,让他有些心慌,“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那你呢?”小孩傻傻地看着她。
“而我,会一直在这里。”南里笑笑,“成年是一个人做出改变的时刻,你可以离开了,或者说,你应该离开了,去找到属于你的世界。”
“为什么?”小孩不禁问道,“就因为我说了这番话?若是我不说,你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
南里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伤口消耗了她极大的精神力,可她现在还要应付小孩的各种问题:“其实我本就打算,等你成年之后,放你离开。”
小孩像是气极了,他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冷静,他沉沉道:“南里,我心悦你,你呢,你是否也心悦我?”他像是在做着最后的告别,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挽留她。
南里怔住了。小孩心悦自己?心悦是什么感情?她曾在话本子中见过,男子与女子之间总会用这样的情话来改变彼此的关系,进而立下山盟海誓。
“什么是心悦?”
这回轮到小孩愣住了,他敛了心神,这才解释道:“心悦,便是见到那人就欢喜得紧,见不到就心痒难耐,恨不能时时日日与那人待在一处,满心满眼都是那人。”
南里不明白这种情绪,她更不明白小孩眼中暗藏的情愫,她只是摇了摇头:“阿缘,我是妖,没有心的妖,我没有办法爱上你的。”
小孩听到这话,竟是连连后退,直到撞在柱子上才堪堪停住。他的脸上带着莫大的哀戚,他想过,南里不爱他,或是只将他当做亲人。可他从未想过,妖是没有心的,他们生来便是不能相爱的。
小孩突兀地笑了笑,那笑中带了一丝决绝:“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总归是妖,没有心的妖,我不该爱上你的。”
南里眼中的漠然深深地刺伤了他,他丢下一句“我不会再打扰你”,便落荒而逃。
南里不明白小孩眼中受伤的情绪,她只当是小孩又在闹脾气,想必过两日便会好起来。
只是她的伤快要撑不住了。她回到族中,很快便睡了过去。从前她也经常受伤,但是每次只要沉睡一段时间,伤口便会愈合。
等醒来再去找他道歉吧。她这样想着,陷入了昏天黑地的沉睡中。
这场突如其来的沉睡消耗了南里太多的精力,当她再次醒来时,人间焕然一新,竟叫她觉得有些不习惯起来。
南里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小孩。
山脚下他们一同生活过的屋子,竟已经结了蜘蛛网,破旧得像是几百年没有人曾来过。
南里遍寻不到小孩,她心中头一次升出不安感。好在她认识隔壁的王娘子,可以向她打听小孩的下落。
隔壁走出来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老者。
南里从未见过王娘子家中有这样一位长辈,于是问道:“你是何人?这里不是王娘子的住处吗?”
老者听到王娘子的名讳,混浊的眼珠转了转,苍老的声音道:“你认识我的曾祖母?”
曾祖母?南里闻言愣住,那王娘子的孙子明明才刚出襁褓,怎么可能有这么老的一个儿子?
老者继续说道:“曾祖母六十年前就已过世,没想到这世间竟还有人记得她……”
“什么意思……如今是哪一年?”南里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如今是玄月447年。”
南里僵在原地,玄月……447年?可她与小孩分别时,正是玄月347年,她竟然整整沉睡了一百年?
一百年在她眼中,不过弹指一瞬,对小孩来说,却是他的一辈子。
南里依旧怔在原地,直到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你是从隔壁院子过来的?说起来也怪了,这院子里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人来过了。”
“什么……什么意思?”南里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急切地说道。
“那时我还没出生,我也是听我祖父说的,他说那时隔壁住着一位与他同龄的少年,还有一位妙龄女子。只是后来那两人突然搬走了,招呼都没打一个……”说到这里,南里的心不禁沉了沉。
“不过后来,听祖父说,那位少年在城里做了官,但他还是每年都会回到这里,小住几天。他像是在等什么人,但却一直没等到。只是祖父没再见过和他一起住在这里的女子,我猜,他等的会不会就是那个女子……”
后面的话,南里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满心满眼都是,小孩回来找过她,每年都来,可却从未等到过她。
她宛若失去了魂魄,亦步亦趋地回到那处早已落满尘埃的院落。那人再次回到这里时,带着怎样的心情?想必是又忐忑又欣喜吧,可是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他始终没有等到他要等的人。
南里的手轻轻触在院中的桃花树上,那棵桃花树即使过去了百年,却依旧桃花盛开,花香如故。
只见一段画面突然呈现在眼前,南里走上前,看到那画面中的正是南缘。
南缘穿上了官服,倒颇有些气势。
他静静站站在院中,如同她一般,轻轻抚摸着桃花树的树干。
他年年来,年年都会独自站在院中。无人同他说话,也无人理解他的惆怅。
他就这样等啊等,只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终是一点点长出胡子,眼角溢出皱纹。
最后一个画面,是他躺在床榻上,那里曾是南里最爱乘凉的地方。
他目光微怔,看着窗外,嘴里咳出一口血,那血将他的白衣都染红。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外面,嘴里喃喃着:“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南缘死了,死在了他正壮年的光景,死在了他的四十岁,也死在了他最眷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