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时辰前——
公元380年正月初五,江陵长乐街,庭前坊。
雪后初晴,街上的积雪未来得及清扫,已经被起早的客人踏出了泥泞。
梁元道一身玄色罗襦,左手拽着厚重衣摆,右手紧抱着一只白猫,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雪,形容颇有些狼狈。
白猫被抱了一路,不耐烦地乱叫了两声,蓬松的身体拧成麻绳,山竹似的前爪往梁元道领口一蹬,顿时就要往外跳。
梁元道反应得及,也顾不得衣摆,急忙双手按住猫,“我的祖宗乖乖,你可不能跑喽!”
脚底带出了泥水,溅得衣摆处满是星星点点的“灰梅”,他再没心思管顾,脚步加快,匆匆进了庭前坊。
庭前坊乃酒乐会友之所。
小楼三层,三楼饮酒作乐,二楼斗鸡,一楼伸出一段外廊桥,围了个斗鸭塘。
今冬极冷,塘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积雪堆在冰上,偶有风一吹,砂砾状的雪花全打在脸上。
斗鸭客没了发挥场,一股脑全聚到了楼上。
梁元道绕过两扇竹屏,顺手捞了一碗清酒,也往楼上去。
早场的斗鸡已经开始了,看客喧哗不止,梁元道硬是从百般喧闹里分辨出了几道熟悉的声音。
“自然是又去过了,愤羽公子硬要同去,没瞧见鬼煞影,只看到那琉璃房上挂着一方小牌。”
“果真有个牌子?”
“叫什么新清区川菜馆云云,……只瞧着翡翠内里规整宽广,不见烛火光。”
“可传言却说,那食肆每日子时开张,卯时闭店,肉味香飘十里,店内灯火通明,每有风动,薄纱飞舞,似有鬼影重重……”
“急什么,是神是鬼还是装神弄鬼,今晚一探便知。葛老道人来了么?”
“前脚来的,正埋着看斗鸡呢。”
“梁元道呢?”
“正巧刚来!”梁元道高声应着,酒碗匆匆一撂,圈着猫头扎进人堆里。
“可算今个儿没来迟,”身著袍服的青年搭了把手,将白猫接到怀里,看到猫瞳后稀奇的笑了一声,“呦,还是个阴阳眼!”
“这白狸子金贵着,平日都拿乳饼金汤喂,今日是我偷抱出来的,用完还得原模样还与我。”梁元道看着那猫,又想起今晚要去的地方,心里颇不是滋味。
“白猫压邪,那些东西未必敢动它。”青年安慰道。
“你袁烨的嘴,我可不敢信,若不是你,我竟不知白狸子还能干这行当,”梁元道念叨了一句,伸长脖子去看斗鸡场,“公鸡呢?选出个门道了没?”
叫袁烨的袍服青年摇头,“厉害的倒是好挑,肯借的却少。”
公鸡和白猫不一样。
白猫压邪,点到为止,能对付就一起上,对付不了就一起跑。
公鸡压邪,得取冠尖血,要是遇到厉害的邪祟,少不了得一碗一碗的端,一旦进展不顺,去的是鸡,回来的可能就只剩一盘肉。
阳刚好斗的烈鸡哪个不是王公贵族养出来的宝贝,平日斗鸡掉几根毛都像杀了亲儿子似的,肯借给他们驱鬼,除非瞎猫碰上死耗子……
“还真给撞上了!”大冬天摇扇子的青衣公子扬起下巴,往南边靠窗的位置努了努嘴,“袁烨,你瞧瞧去。”
袁烨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把猫交还给梁元道,跟着往那处瞅,一眼就看到了葛老道人那锃光瓦亮的鬼剃头。
在葛老道人的对面,正悠闲的坐着一位贵公子。
不知听葛老胡诌了些什么,那位公子忽然坐直身子,折扇啪地合上,神采奕奕地盯着葛老,“真有这等稀奇事?”
“假不了,前日乌卜所指的地方,正是东南墓林。”袁烨插了句嘴,前衽一提,坐到了两人中间,对公子拱了拱手,“溶公子。”
王溶是江陵出了名的好好公子,据说是琅琊王氏一支,得了个清闲职,一年到头,活儿没见得干几天,风月场却场场不落。
见袁烨行礼,王溶连忙回揖,目光询问着葛老,“这位是……”
“小生袁烨,葛老的关门弟子。”袁烨笑脸自况道。
“呸你姥爷的弟子!”葛老瞪了他一眼,对王溶介绍,“不知哪儿窜来的黄毛小子,净修些不入流的道派,说是什么……”
“轩辕道派。”袁烨笑着提醒他。
“古方仙道一支,习了些皮毛卜相术,样样学,样样不精。”葛老评价道。
袁烨继续赔笑脸,“师父教训得是!”
葛老登时怒火中烧,急赤白脸道:“你这滑头,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好了好了,小兄弟谦礼爱学,葛老何必计较。”王溶在中间打圆场,趁饮酒的功夫压着嗓子问葛老,“可是陈郡袁氏?”
“他是个屁!草根里钻出来的小野种。”葛老并不避讳。
王溶于是客气地笑了笑,立刻把话题转到公鸡头上,“我这鸡名叫雀儿,是我一手喂养大的,不是不肯借,只是有个小请求。”
葛老顿时警铃大作。
士族公子的“小请求”,他们这些穷道士未必能给得起。
面上却不显,依旧爽利道:“公子且说无妨。”
前半身倾在桌子上,王溶折扇一开,挡住半张脸,“今晚抓鬼的事,带我一个。”
“…”
*
子时一刻。
袁烨紧裹着道袍,在街尾一家酒肆里清点着人头和物件。
“愤羽公子,溶公子,梁元道,江绪林,解重,邢舟,”点到葛老时,轻咳了一声带过,“白狸子,雀儿,一壶朱砂,一袋米,一叠符纸。”
葛老满意地缕了缕白胡子,酒袋装满后,往东南墓林的方向一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