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一直沉默地听着那个女人的哭声,直到她哭声渐弱,他才再次开口,询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丈夫。
这场泪水仿佛也冲垮了那女人从昨天晚上直到今天早晨所有强撑的气力。她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微弱:
“打猎之前,我就和他们说好了,这次分的肉要全部留给孩子吃。两个孩子好长时间没肉吃。不吃肉,个子都长不起来。我说这次分了肉留给孩子吧,他们答应了。可昨天我从地里回去,罐子里的肉全部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我问他,肉呢?肉呢?都去哪儿了?!他还笑,剔着牙说肉他吃了。我当时就疯了。我的孩子那么瘦!去年的小树都长粗了,可我的孩子还只有这一点点大,他一点都不心疼,他不肯给孩子吃一点肉。既然如此,我还要他做什么?他连自己孩子的吃食都要抢,我还要他做什么?!”
说到此,她睁开眼,脸上再次浮现狠厉神情:“我们两个又打了一架。他吃了肉,有力气,他那点力气全用来打我和孩子。禽兽不如!这两个老不死,不骂他们儿子,反说我不该,说我成天生事,说他儿子难道就不能吃肉?一家子禽兽不如!从来只顾自己,从来只顾自己吃得满嘴流油!我心疼我的孩子,我心疼我的孩子盼了好久的肉结果连点肉丝都没尝到。我要让我的孩子活!那他就必须死,他不死我的孩子活不了!晚上等他睡着了,我拿石刀割了他的喉咙,我割了他的嘴巴,我看他以后还怎么吃肉?我要让他做鬼都吃不了肉!”
在场的人闻言沉默。那两个被人握住的孩子是她最好的人证。他们的手臂上仿佛只裹着一层皮,那皮下,没有一丝肉。歪在地上的老妇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疯一般地朝这女人扑去,却被守在她身后的人给死命拉住了。她拼命想要挣脱,发出一阵又一阵嚎叫。
那女人冷冷看着这老妇人,丝毫不惧。此时的她们,仿佛两只护崽的母兽,争锋相对,恨不能咬死对方。
“既然如此,事情便清楚了。现在要把你先关押起来,等族里商议之后再行宣判。来人,”系正要喊人把她押走。这女人忽然转过脸艰难对他道:“族长,我知道这次我活不了。我不求族里什么,只求一件事情,把我两个孩子送回婼支去,送给我母亲去。我死了,这两个孩子在他们手上活不了。族长,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们,给我孩子一条活路。我求你了……”她边说,泪水又滚了下来。
系不忍目睹,但他仍道:“两个孩子的事情,族里也会一起商议。不论怎样,族里不会不管这两个孩子的死活。”说完,系挥挥手,上来两个青年男人,一边一个,将这个女人托起来,押去了村后的囚房。
那两个老的爬起来,颠来倒去说要杀了那女人,为他们儿子报仇。系挥手也让人把他们送回去家去了。剩下两个孩子,连跑带跌的追随自己母亲的方向去了。
人群渐渐散了,嗡嗡的议论声却不绝,系面沉如水,闷着头默默无语转身回了家。
这件事情太过骇人听闻。可以说尼能族老老少少,多少人加一起这辈子也才第一次见到夫妻互戕。人群虽然散去,可这场祸事引起的震动却久久不散。午后不多时,那对老夫妻又跌跌撞撞的来到系家,放声嚎哭,反反复复要求族里立刻把那女人杀死好为他们儿子报仇,不然“他们也不想活了”。
季在一旁听得头痛,他走到自己屋后的空地里,呆呆望着西方天空。身后隐隐传来女人的尖锐哭声和男人的怒吼声,隔了墙壁听不太清,可就是这种模糊让想象力疯狂蔓延。季想起早上那女人一身混合了尘土的血迹和味道,配合着身后这凄厉的哭喊声,浑身打了个冷战。
忽然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影子。他转头一望,却是母亲抱着睡着的妹妹过来了。季马上起身去屋檐下搬来一个木桩给母亲坐。他自己蹲在离母亲三步远的地方。
母亲坐在木桩上,侧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季看着,觉得此时的母亲仿佛想了许多事情。他忍不住问道:“阿姆,你在想什么?”母亲仿佛被他惊醒,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想说什么,可又记起季还是个孩子,便轻轻地摇摇头,道:“阿姆没想什么。你呢,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父亲肯定很为难。”季沉重地说。
“你父亲不会有什么为难,杀人偿命,很清楚的事。”母亲目视前方,淡淡道。
季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为了母亲话中那莫名的语气。厚说完后无意识地回视,在看到大儿子眼睛的那一瞬,她立即清醒过来,忍不住伸手揽住了他。
季靠在母亲的肩膀上,一同看着熟睡的妹妹。从他拿得动长矛开始,他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如今近地靠在母亲身边。此时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可他不想离开。他想起那两个孩子,想起他们母亲说的想给他们吃肉,眼中蓦然酸涩无比。
“阿姆,为什么有人会不给自己孩子吃肉?”他问道。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揽住他。这搂抱给了季一些安全感,他伸手抱住了母亲的腰。
傍晚时候,母亲去厨下做饭。两个弟弟回来了。他们一回来,先冲到厨下找水喝,又吵吵嚷嚷的说起他们游戏的好玩事。下午他们和一帮小孩子在囚房那边,一边研究那两个小孩子一边嬉闹。听到那两个孩子现在还守在囚房,母亲停下手,吩咐季去把那两个孩子带回家来。季依言出了门,在门口碰到父亲,父亲问他去哪里,他把母亲的话说了一遍,父亲没说话,季便朝囚房去了。
此时正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都飘着炊烟。太阳依旧冷淡地挂在西天,云层还是很厚,因此变化不出往日的晚霞。季穿过密匝的房屋,往后山走。囚房建在一条山坎上,单独的正正方方一间小屋。屋顶和墙面都是久经日晒雨淋而形成的褐色,窗户很高,门外横插着一根门栓。它靠近山,远离尼能的屋舍群落。
季从村里出来,走近坎下,仰头看着囚屋,背后的大山挡住了光,这座囚屋就在这阴影里。里面没有火盆,同样黑洞洞一片,如果不是偶尔在夜风中抖动的茅草,这座囚屋可说是死寂。季心里生出一丝害怕,旋即又强行抛开,他故意跑步上坎,发出重重的脚步声。靠近囚屋后,在夜色中他找到了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蜷缩着靠在门边,已经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只余下黑白的两对眼睛,勉强显示着他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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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有人靠近,兄弟俩低着头,捱挤得更紧了些。季站在他们面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站了会,又蹲下来。两个孩子不敢看他,头低低地。“我是季,我母亲让我来接你们去我家吃饭。”他说。两个孩子一动不动。季于是伸手去拉那个小的,却被那个大的伸手打掉他的手,同时把弟弟抱紧。
里面的女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问道:“外面是谁?”她的声音干哑异常,如粗石划过季的耳膜。季打了个寒颤,他又想起了白天的情形。里面的人又追问了一声,季不得不答道:“我是季,我母亲让我带他们去我家吃饭。”
那女人好似没弄清楚季到底是谁,又追问道:“你母亲是谁?为什么要带我孩子去吃饭?”
“我母亲是厚,”随即他又补了一句,“我父亲是族长系。”
囚屋里一时没了声音。季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女人开口让两个孩子跟着季回去。这次她说话的声音很近,应该是贴在门板上说的话。两个孩子很是怯懦,唯唯喊着“阿姆”。
季以为自己又会见到一场眼泪,但其实结束得很干脆。那个女人厉声让哥哥带着弟弟跟季回去。两个孩子眼看要哭起来,却被他们母亲吼住了,吼完了母亲又后悔,乖儿,宝儿的一声声哄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于是不得不低着头跟着季走。离开前,季踌躇着想问一问屋里的女人要不要什么东西,然而他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到了家,饭菜早已做好。两个弟弟流着口水守候在厨房。季领着两个孩子到了厨房门口,母亲转头看到他们,脸上带上了一点笑。她从罐子里倒出早已烧好的热水,调和成合适温度,端着盆子让两个孩子跟她过去洗一洗,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地跟着去了。
象跑去看,过了一会儿跑回来比划道:“哥,你知道他们有多脏吗?手刚放进去,水就黑了!好黑好黑,都看不清里面的手!手就放进去这么一点!”象伸出一个小手指,极力想表达出那两兄弟的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