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指尖叩了叩紫檀桌案,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哀家问你,皇贵妃近日往凤仪宫跑了十七趟,这事儿你可知?”茶盏里的普洱沉底,像块压在心口的墨玉,萧婉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她如何不知?每一趟脚步声,都像敲在她心上的鼓,让她既盼着相见,又怕着相欠。
“不过是姐妹间走动……”她的声音被香炉青烟呛得发涩,却藏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柔软。话未说完,太后已将一卷密报摔在她面前,黄绫上朱笔圈着的“私相授受”四字刺得她眼眶生疼。最底下那行小字写着:梁静淑之父,三日前于兵部调了三千甲胄。
“三千甲胄。”太后慢悠悠拨着佛珠,每颗珠子相撞都像敲在萧婉仪骨头上,“她梁家世代掌着西北军,你说哀家该信她是给皇后送胭脂,还是……”佛珠突然在“杀”字佛珠上顿住,“给皇后送刀?”
萧婉仪盯着那串佛珠,忽觉喉间泛起腥甜。她想起梁静淑替她系披风时,指尖按在她后心的力道——那力道不是刀尖的冷,是春雪化时的暖,是她昨夜梦见对方蜷在自己怀里时,掌心触到的柔软温度。
“儿臣……”她刚开口,便被太后抬手打断。老妇人望着窗外凋零的海棠,忽而轻笑:“哀家给你三日。”佛珠重新开始转动,“要么让梁家女断了不该有的心思,要么……”太后侧过脸,皱纹里凝着冰,“你断了做皇后的心思。”
殿门在身后合拢时,萧婉仪险些踩空台阶。春夜的风裹着雨丝扑在面上,她摸出袖中梁静淑送的玉簪,簪头并蒂莲上还凝着那人指尖的温度。指尖抚过雕花,她忽然想起对方昨儿说的“想婉儿想得茶饭不思”,那语调里的甜,比太液池的荷糖还要浓。
她攥着玉簪往回走,路过太液池时忽闻野鸭惊飞。水中月影碎成万千银片,像极了梁静淑望她时,眼里碎开的光。原来这满池波光不是权谋的镜,是她藏在凤袍下的真心——她宁愿这颗心被红墙碾碎,也不愿让那人眼中的光,因她而灭。
“娘娘。”宫女捧着披风追上来,却见她忽然将玉簪紧紧攥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的疼,比不上心底翻涌的热——三日前她已着人将密旨改了,改成“着皇后萧婉仪,即日起协理六宫之权暂交贵妃”,而真正的废后诏书,此刻正躺在她袖中。
雨越下越大,萧婉仪任由雨水顺着凤冠流进脖颈。她想起初封皇后时,望着金銮殿上的蟠龙柱,只觉得这位子冷得像冰。可如今她才明白,这宫里最暖的火,从来不在龙椅上,而在那个会替她理鬓角碎发、会把新制的胭脂藏在袖里逗她笑的人眼里。
三日后,当梁静淑带着新制的胭脂踏入凤仪宫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萧婉仪——她褪下明黄翟衣,只着一袭月白罗裙,案头摆着的,是她亲自誊抄的《和离书》,落款处盖着皇后玺印,却独独空了“萧婉仪”三个字。
“婉儿……”梁静淑的声音发颤,胭脂盒“啪嗒”掉在地上,朱砂色泼开一片,像极了她此刻翻涌的心跳。萧婉仪抬眸望她,眼底没有皇后的端方,只有那日在御花园初见时的柔光:“静儿可愿与我……去太液池边看荷?就像……寻常人家那样。”
窗外惊雷炸响,却炸不开梁静淑眼中的怔忪。她看见萧婉仪从袖中取出废后诏书,指尖抚过“萧婉仪”三字时,眼角竟凝着一滴泪:“这凤袍太重,压得我抱不了你。”话音未落,诏书已投入炭盆,明黄的纸页卷着火星子飞起,像极了她们偷看过的民间烟火。
“你疯了!”梁静淑扑过去要抢,却被萧婉仪一把拽进怀里。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雨水味袭来,她听见对方心跳如擂鼓,在耳边轻声说:“我只知道,没了这皇后位,我还能是萧婉仪。可没了你……”怀里的人收紧手臂,“我便什么都不是了。”
殿外雨幕渐歇,梁静淑望着炭盆里未燃尽的残纸,忽然笑出泪来。她想起那年在太液池边,萧婉仪递来的荷花上沾着露水,如今这滴泪,倒比那露水更清、更烫。原来这宫里最锋利的刀,不是太后的密旨,是眼前人愿意为她舍去天下的傻气。
当宫人闯入殿中时,看见的是皇后抱着皇贵妃坐在炭盆边,两人鬓发散乱,却都笑得像得了糖的孩子。萧婉仪指尖替梁静淑抹去泪痕,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前她读不懂,如今却觉得,这红墙里的月光太凉,唯有眼前人掌心的温度,能暖透这整座紫禁城。
梁静淑攥紧她的手,触到掌心血痕,忽而轻轻含住那处伤口。萧婉仪颤了颤,听见她闷闷地说:“以后不许再扔我的簪子,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我便把你也扔进太液池,看你会不会像玉簪那样,沉在我心底捞不起。”
殿外初晴,太液池的荷香随风飘来。萧婉仪望着对方眼底的自己,忽然明白——这皇后的位子,她终是舍对了。因为有些光,只有跳出凤袍的牢笼,才能真正握在掌心。就像此刻梁静淑眼中的星子,正一点点照亮她往后的路,哪怕没有金銮殿的烛火,也足够温暖余生。
梁静淑指尖勾住萧婉仪的手腕,眼尾红得像染了朝霞:"你肯舍了凤袍,我要那皇后位做什么?"
萧婉仪怔了怔,腕间红绳与对方的缠在一起,竟辨不出谁是谁的。她望着梁静淑鬓边晃动的翡翠耳坠,忽然想起方才扔进炭盆的皇后玺印——那方印上刻着"母仪天下",却远不如眼前人眼中的光来得烫人。
"那你想做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偏偏在这空荡的殿宇里激起回音。
梁静淑忽然笑出声,指尖顺着她袖口往上攀,停在她耳垂处轻轻一捏:"我呀......"殿外荷香裹着暖风扑进来,将她的话吹得碎碎的,"想做你案头的墨,枕间的书,还有......"她忽然凑近,在对方唇上啄了一下,"想做你萧婉仪心底,最疯最野的那个鬼。"
萧婉仪耳尖骤红,殿中炭盆余温尚在,烘得人面上发烫。她望着梁静淑指尖卷着自己一缕发丝打旋,忽然想起方才宫人闯进来时,这人将她护在身后的模样——明明该是她这个皇后挡在前面的,却偏生被个皇贵妃护在了软玉温香里。
“胡闹。”她垂眸避开对方灼灼目光,却被梁静淑捏住下巴轻轻扳回来。那人指尖沾着方才打翻的胭脂,在她唇角点出颗朱砂痣,像春燕啄破的桃花苞。
“婉儿,你瞧。”梁静淑忽然拽着她往铜镜前走,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镜中,一个着月白罗裙,一个穿茜素宫装,都没了往日的珠冠华服,倒像极了民间画本里的双生蝶。“从前我总想着往上爬,可如今才知道——”她将头轻轻靠在对方肩上,“这宫里最高的地方不是凤仪宫,是你眼里的光。”
窗外传来黄鹂啼鸣,惊破满殿寂静。萧婉仪望着镜中两人交缠的指尖,忽然想起太后前日送来的毒酒——若不是梁静淑半夜翻窗进来,将那盏毒酒泼在金砖上滋滋冒烟,此刻她怕是早已化作太液池底的一缕幽魂。
“其实我早让人查过。”梁静淑忽然从袖中摸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梁家军的布防图,“三千甲胄是调去赈济灾民的,我父亲怕走漏风声,才没敢声张。”她将纸页投入炭盆,火苗倏地窜高,将她眼底的狡黠映得透亮,“你呀,总把人想得太坏。”
萧婉仪望着那团火光,喉间泛起涩意。原来她自以为是的筹谋,不过是困住真心的枷锁。她想起昨夜在库房翻找废后诏书时,看见梁静淑年轻时画的仕女图——画中女子着一身淡绿襦裙,站在太液池边采莲,竟与她初封皇后那日的装扮分毫不差。
“以后不许再骗我。”她反手握住梁静淑的手,将那枚被掷进池中的玉簪重新戴回对方鬓边,“若再敢藏着掖着......”
“便怎样?”梁静淑歪头看她,发间玉簪随动作轻晃,惊起几只停在窗棂上的麻雀。
萧婉仪忽然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梁静淑吃痛轻笑,却被她搂得更紧,只听见头顶传来闷闷的声音:“便把你绑在太液池边,日日替我采莲蓬。”
殿外阳光正好,太液池的荷叶已冒出新芽。梁静淑望着萧婉仪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民间的走马灯——灯影流转间,总有些原本该是平行线的光,偏生缠成了剪不断的结。就像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皇贵妃,却偏要在这红墙里,走出一条旁人没走过的路。
“好啊。”她勾住对方脖子,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过我要采双生莲,你一株,我一株,根须在水下缠得死死的,任谁也分不开。”
炭盆里的火渐渐熄了,化作一捧细灰。萧婉仪摸着梁静淑腕间红绳,忽然觉得这满殿的金器玉盏都成了背景板,唯有眼前人眼底的星河,才是她该摘的星、该追的月。
远处传来宫人议论声,隐约能听见“皇后失心疯”“皇贵妃狐媚”之类的碎语。梁静淑正要发作,却被萧婉仪按住肩膀。她看着对方抬手摘去自己头上最后一支银簪,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落在她茜素宫装上,像云落在霞里。
“随他们说去。”萧婉仪握住她的手,一步步往殿外走,春阳落在她们交叠的影子上,将两道影子拉得老长,“往后啊,我们只做太液池的双生莲,不做紫禁城的笼中鸟。”
梁静淑望着漫天柳絮如雪,忽然笑出泪来。她想起那年选秀,自己站在长阶下抬头望,看见的是端坐在凤仪殿上的萧婉仪,金冠华服,恍若天人。如今才知道,真正的天人,不在云端,而在她身边,愿意为她摘下凤冠,共赴人间烟火。
“婉儿,你看。”她指着太液池里游过的锦鲤,“它们多自在。”
“往后我们便如它们一般。”萧婉仪捏了捏她的指尖,“自在随心,无拘无束。”
风卷着荷香掠过廊下,将殿角的铜铃吹得叮当作响。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花影里,只余下满地胭脂色,和太液池面未散的涟漪,悄悄记下了这一日,红墙里长出的,不合时宜的,却比金枝玉叶更鲜活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