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芸指尖拂过她鬓边新添的绒花,将人更紧地搂进怀里。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暖意。远处钟鼓楼传来更声,未央宫的铜铃应和着,将这跨越十六载羁绊,都系成了岁岁年年的长长久久。
惊蛰那日,未央宫的玉兰花苞刚冒尖,宇文玥却突然发起高热。江凌芸攥着太医令的手腕,凤目猩红:"若治不好朝阳公主,本宫拿你全家问罪!"殿内药香与熏香混作一团,她衣不解带守在榻前,亲自用浸了冷水的帕子为少女降温。
宇文玥烧得迷糊时,总抓着她的手喃喃:"皇额娘别走..."滚烫的掌心烙得江凌芸眼眶发酸。她摘下腕间金镯塞进少女手里,冰凉的触感让宇文玥短暂清醒,却又着急地要往她腕上戴:"宝物...要给皇额娘..."
七日后宇文玥终于转醒,第一眼就看见江凌芸眼下青黑,鬓边还别着她昏迷前摘下的半枯萎的玉兰。"皇额娘成了老神仙啦。"她虚弱地打趣,"都长出白头发了。"江凌芸笑着要拧她脸颊,手到半空却轻轻抚过她泛白的嘴唇。
入夏后,宇文玥执意要报答"救命之恩"。未央宫的长廊里,总能看见她笨拙地举着食盒追在江凌芸身后:"新做的莲子羹!这次保证没放太多糖!"某次江凌芸午睡醒来,发现枕边摆着个精巧的香囊,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线尾还系着颗偷藏的冰糖。
当第一片枫叶染红未央宫角楼时,宇文玥突然捧着个檀木匣跪在江凌芸面前。匣中躺着对并蒂莲纹的银镯,内壁刻着"生死相随"。"说好要送皇额娘宝物的。"少女红着眼圈,"等我及笄那日,便向父皇求旨...永远留在未央宫,做您最乖的玥儿。"
暮色漫过未央宫飞檐,铜铃叮咚声里,江凌芸将颤抖的小人儿拥入怀中。十六年前那个怯生生求抱的女童,如今已学会用整个世界,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及笄那日,未央宫张灯结彩,红绸自飞檐垂落如瀑。宇文玥头戴九翚四凤冠,却在行完大礼后,当着满朝贵眷的面,径直扑进江凌芸怀中。凤冠上的东珠轻晃,撞出细碎清音,她哽咽着说:“皇额娘,这天下最好的宝物,我已经抱在怀里了。”
江凌芸指尖抚过她发间新换的赤金步摇,触到少女颈后因紧张沁出的薄汗。记忆忽然闪回多年前,那个在她膝头咬着糖糕、信誓旦旦要送宝物的小奶娃,如今竟已亭亭玉立,眉眼间尽是不输男子的英气。
当夜,未央宫烛火彻夜未熄。宇文玥褪去繁复礼服,裹着狐裘蜷在江凌芸身侧,像幼时那样枕着她的手臂。“我跟父皇说了,不嫁人,也不要封地。”她把玩着江凌芸腕间那对银镯,“就留在未央宫,给皇额娘当一辈子的小尾巴。”
江凌芸刮了刮她鼻尖,却在触及少女认真的目光时,眼眶微微发热。窗外忽起夜风,卷着玉兰花的残瓣扑进窗棂,与檐角铜铃的声响交织成曲。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无数个晨昏叠映——是追着她要抱抱的奶团子,是冒雨送蜜饯的小身影,也是如今愿为她舍弃万千繁华的少女。
“傻丫头。”她将人搂得更紧,“往后岁岁年年,本宫的乾清宫,永远有你的位置。”话音未落,宇文玥已掏出个锦盒,里面躺着枚温润的玉牌,刻着“永侍未央”。月光漫过玉牌,将这份跨越年岁的羁绊,镀成永不褪色的温柔。
宫灯初上时,宇文玥单薄的身影笔直跪在椒房殿前的汉白玉阶上。寒风卷着枯叶掠过她泛白的指尖,石面的凉意顺着膝盖渗进骨髓。
皇后江凌芸端坐在鎏金雕花椅上,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护甲,丹凤眼漫不经心地扫过阶下:"三日前私放西域进贡的雪狐,又擅闯禁地,当真是越发胆大了。"话音未落,女官捧着鎏金沙漏上前,细沙簌簌坠落的声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宇文玥咬着唇,倔强地挺直脊背。膝下的石砖被霜气浸透,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往上窜,双腿渐渐失去知觉。远处传来更鼓声,一个时辰过去了。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冰冷的霜气滑进衣领,后颈的鞭伤在寒意中愈发灼痛。
沙漏第三次翻转时,宇文玥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寒风裹着细雪扑在脸上,模糊了眼前的宫阙,唯有皇后轻蔑的嗤笑在耳畔回荡:"公主这性子,倒该好好磨磨。"
鎏金护甲在掌心硌出刺痛,江凌芸望着宇文玥颤抖的肩背,记忆突然翻涌。那年御花园海棠开得正盛,粉雕玉琢的小人踮着脚将沾露的花瓣别在她鬓边,眼尾弯成月牙:"玥儿以后要把这世间最好的宝物献给皇额娘!"此刻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少女垂首落泪的模样与记忆里的孩童渐渐重叠,她猛地攥紧扶手,檀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面上却冷笑道:"落泪便能抵消过错?本宫的规矩,岂容你践踏!" 可袖中发凉的指尖,终究还是不自觉摩挲过鬓间那枚早已褪色的海棠银簪。
雕花窗棂外的暮色一寸寸漫进来,将宇文玥染成朦胧的剪影。江凌芸看着那倔强却又摇摇欲坠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鬓边海棠银簪,软糯童音犹在耳畔——"皇额娘快看,玥儿摘的花最漂亮!" 鎏金护甲划过裙裾,她忽然别开眼,声音比平日冷了几分:"起来吧。" 话落时,未察觉自己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更没看见阶下少女瞬间红透的眼眶。
宇文玥撑着石阶起身,双腿发麻的瞬间踉跄了一下。江凌芸下意识伸手,却在触及空气时骤然收回,转而抓起案上奏折翻动:"既知悔改,便去将《女诫》誊抄十遍。" 话音未落,忽见少女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冻得通红的指尖微微发颤:"皇额娘,这是...是街市上新出的桂花糕,玥儿特意留的。"
江凌芸看着那被捂得微热的油纸,记忆里的海棠花与眼前的泪光再度交织。她想起宇文玥幼时总爱举着点心往她嘴里塞,软糯的"皇额娘尝尝"还萦绕在耳畔。喉间像被团棉絮堵住,最终只生硬道:"放在案上。" 待少女行礼离去,她望着紧闭的殿门怔了许久,直到桂花甜香漫上鼻尖,才惊觉自己已将油纸包攥出褶皱。
夜深人静时,烛火未熄。江凌芸对着案头墨迹未干的《女诫》,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甜味混着咸涩的泪意,在舌尖缓缓化开。檐角铜铃轻晃,恍惚间似乎又听见了那句"世间最好的宝物"。
晨雾未散时,乾清宫的铜环便叩出清响。宇文玥提着食盒侧身而入,发间新簪的玉兰沾着露水,"皇额娘,您最爱的梅花酥,我盯着御膳房做的。"她熟稔地掀开食盒,瓷碟相撞发出轻响,惊得榻上翻书的江凌芸指尖微颤。
"又胡闹。"江凌芸将书卷拢在膝头,凤目却凝着少女发梢的霜花。十六岁的宇文玥总爱用这样的方式闯宫,从偷藏的西域蜜瓜到自酿的桃花酒,每次都让皇后又恼又疼。此刻少女跪坐在软垫上,掰下酥皮递到她唇边:"您尝尝,这次糖霜撒得刚好。"
殿外宫娥屏息而立,看着长公主半跪着替皇后整理滑落的披帛,素白指尖擦过鎏金护甲时,江凌芸忽然抓住她手腕:"跪了三个时辰的膝盖,还敢乱跑?"宇文玥狡黠一笑,顺势歪在她肩头:"有皇额娘心疼,再跪三个时辰也值得。"
暮色漫过宫墙时,宇文玥总赖着不走。江凌芸批阅奏折,她便蜷在榻边描花样子,时而抬头偷看皇后垂眸的侧影。烛火摇曳间,少女忽然将绣帕覆在江凌芸手背:"皇额娘,您的护甲该换暖玉了。"江凌芸怔神片刻,伸手替她别好散落的发丝,这个动作,她做了十六年。
一日暴雨突至,宇文玥浑身湿透地撞进椒房殿。她怀中紧紧护着个油纸包,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却笑得眉眼弯弯:"皇额娘快看!西市那家新开的蜜饯铺子,我排了好久的队..."话音未落,江凌芸已抄起披风裹住她,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肌肤时,凤眸瞬间凝起寒霜。
"来人!备姜汤,取干净衣裳!"江凌芸转身取来丝帕,动作却比声音轻柔许多,细细擦拭着宇文玥脸上的雨水。少女却似没察觉她的怒意,将蜜饯罐子往她怀里塞:"这梅子酸甜正好,您上次说..."
"胡闹!"江凌芸猛地将罐子搁在案上,瓷与木相撞发出闷响,"淋雨伤风怎么办?万一染了寒气..."斥责声戛然而止,她看着宇文玥突然黯淡的眼神,想起宇文玥幼时发烧说胡话,攥着自己的手不肯松开。
殿外雨打芭蕉声渐急,宇文玥低头绞着衣角:"玥儿只是想...想让皇额娘开心。"江凌芸心头一软,轻叹着将人搂进怀中。熟悉的玉兰香混着水汽,十六年来的记忆纷至沓来——那个追在她身后要抱抱的小团子,如今已亭亭玉立,却仍会为了她的一句话冒雨奔波。
"下次不许了。"江凌芸抚着她湿润的发顶,声音不自觉放柔,"要什么,让宫人去取便是。"宇文玥却在她怀中摇头,闷声说道:"不一样的,只有我摘的花、排的队,才是最好的宝物。"
这句话撞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江凌芸望着窗外雨幕,忽然想起初见时襁褓中的婴孩。十六载光阴流转,当年那个只会啼哭的小人,如今已懂得用笨拙却炽热的方式,践行着儿时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