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半年后,那个孩子呱呱坠地。怀他的时候,他安静至极;生他的时候,他却两人折磨至极。
霍蒙天畏惧张妩,不敢出现。
那天生到半途,血崩了,血水一盆接一盆地端出去,倒在院子的树下,易柔见到了张妩口中的血流成河。
她不管不顾,冲进去跪在张妩的榻边,抓着她的手。那时候张妩命悬一线,她神志不清,围在张妩身边的稳婆叫她:“夫人、夫人不能睡,快用力、用力啊,不然孩子会卡在中间成死胎的!”
“闭嘴!你们都闭嘴!”软弱的易柔站起来,反手给她们甩一巴掌,她的力道很大,手在发抖,痛麻了。
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张妩抖起来,冷汗淋漓。
易柔立刻握住她的手:“武娘,武娘你还要报仇,你得活着,你要做回苍天娘,你还有你的路要走!你不能死……”
“苍天娘,你是苍天娘。”易柔念着,好像就有魔力将张妩从鬼门关拉回来,
哇——
孩子的哭声响亮。
围着的人兴高采烈,说:是个公子。
只有易柔握着她的手,张妩睁开眼,虚弱至极,她与哭得不成样子的易柔对视:“你要活着,我只想你活着。你是苍天娘,你要活着继续当老天娘。”
我是苍天娘。张妩虚弱地念着。
生产九死一生,张妩气血两亏,大夫说她需要很长的修养时间。
霍蒙天知道这个消息,屡次抱着孩子在张妩面前晃悠,张妩不会让着他。她提起刀,动作不再像从前那么灵敏迅速。
却还能勉强对付霍蒙天。他却像找到了什么办法掏空张妩,遂升起又让她怀孕的念头。
易柔学聪明了,她不再从别人那儿端东西递给张妩,一切事情亲力亲为。
那次生产,易柔比张妩还怕。
然而半年后,张妩再次有孕。这次,连易柔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经她的手汤药,易柔都先替她尝过,偏偏还是……防不胜防。
一年后,那个孩子也出生了,还是个公子。在声声的恭喜中,张妩好像死了。
大夫说她元气大伤,很难再弥补回去。
张妩提刀,她的手狂抖,遂双手握刀。那把刀却像不满,拼死挣脱张妩的手,哐当落地。
易柔顶着哐当出现。从刀转向易柔的双眼通红,张妩眼前逐渐昏暗,天旋地转,她的灵魂想被无形的手抽走了。
“易柔,苍天娘死了。”张妩强撑着身子,走向椅子,像抽干的气球跌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行尸走肉般生气全无。
怎么会呢?易柔跪在张妩的脚边,趴在她膝盖上,泪如雨下。都是她没用。
张妩每日发狂似的,拎起刀见人就砍,闹得霍府鸡犬不宁,不得已,霍蒙天下令软禁张妩。
易柔也被安排在外,不能和张妩相见,隔了大半年,她和张妩不复相见。
途径张妩的院子,她总是听到送餐食人的哭喊声,张妩再没踏出过那里,她圈地为牢,杀死自己。
易柔想做点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什么都不做,她就真的见不到那个鲜活的苍天娘。
某日,具体是哪天,易柔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天摆酒席,有个头发都掉没的乡绅拿了不少钱贿赂霍蒙天,站在屏风后面侍奉的易柔看得一清二楚。
那满口黑烂黄牙的老头送完一箱子礼物后,有差人奉上一方托盘,盖着布。霍蒙天掀开一角,露出简陋的红色嫁衣。
老头只是随意一指,这样做的目的是洗白贿赂的嫌疑,用求亲当遮羞布盖住见不得光的交易。他的尖下巴对着屏风,而站在屏风后的又正好是易柔。
没人管易柔的意见。霍蒙天大大手一挥,直接下令:“来人!押着她换上衣服,抬出去!”
无数双手押着易柔的手、肩,棍棒打弯她的膝盖,堂前坐着的罗碧人欲言又止,数不清的眼睛像产房里盯着张妩生产的眼睛,一层一层刮掉易柔的皮肉。
至少要拼过命,那才算活过。那是张妩告诉她的。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棍棒加身,易柔生出无穷力量,她撑起膝盖,顶开那群人。她抢走护卫手里的棍棒,不管背后的人多用力的殴打她。
邦——
一棍子闷下去,易柔的脑浆都震了起来,后脑勺的血顺着头皮哗啦流下,很快将整个后背浸红,触目惊心。
易柔抢到了棍棒。她顶着那件血衣,舞着棍棒,癫狂的模样像个疯子吓得周围的人退避三舍。
“我命贱如蝼蚁,你们可以看不见;我声如洪钟,你们却还听不到!到底是我该死还是你们蒙昧!”她嗔狂着,“是不是棍棒不打在你们身上,就不会痛!是不是流得不是你们的血,就可以视而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娘,我要做一回武娘!”她对着那群人,脚步踉跄向后退开,神情癫狂。
她卸去发钗,头发散乱;她褪去花服,自甘堕落。
“大胆!”罗碧人拍案而起,指着易柔的鼻子怒斥:“刁奴,怎敢当众脱衣!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易柔的手一顿,眼神像刀在罗碧人的心上剜走一块肉。旋即,她动作不停,解掉衣服。
抛出一件又一件衣服。
神经错乱像个疯婆娘,每个人的眼神鄙夷、不屑,窸窸窣窣的人声中间,她听到有人说“又疯一个”。
又疯一个。
不是她要疯,是吃人的府邸要人疯!
就是要疯,疯得人人惧怕她才好,谈她色变才好!
易柔解开中衣,朝天一抛,她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衬。那又何妨?!
易柔歇斯底里地呐喊,势要她的声音穿透重重阻隔,落到张妩的耳朵里:“武娘,天生你就是将星,你要活着,你要杀尽这不公的世道,她要握着弯刀,叫他们都知道——”
易柔的眼睛顶着霍蒙天,“你才是骑在他们头上的主人,你是天,你是名副其实的苍天娘!”
“你的弯刀渴血了!”易柔仿佛有恃无恐,“我听见你的刀在悲鸣,你不要委屈了它,放它饮血,让它出鞘喝个够!”
“疯婆娘!”霍蒙天知道她在说谁,他怕张妩,他不能叫张妩活过来,他气急攻心,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易柔,“拿下她,给我拿下她,乱棍打死!把她给我打死!”
“我看谁敢!”易柔一声喝,蠢蠢欲动的人群顿时安静如鸡。
易柔是个不怕死的疯子,他们不是。
“弯刀在等着它的主人重新拿起它!”易柔拖着弯刀,还有一身血,转头走出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