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觉得我伤心?!”闻命突然笑笑:“只是个玩笑!我都……忘记了,反正我逃了。不然怎么会遇到你呢?”
他大大咧咧,毫不在意:“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家重女轻男,所以我的出生是原罪,我父亲坚信我会下地狱。”
“但是出生、性别这种事,又不是我能选择的,我说了也不算啊。”
“别担心,他们当我失踪了,或者死了。”
“很多年前就这样。”
这句话再次凸显了屋内的寂静。时敬之满眼难言,他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闻命,浑身透露着不相信。
闻命没有说话,突然捏着他的下巴亲吻一会儿,直到时敬之无暇他顾,皱眉挣扎地发出呜呜的喘息,他才目光淡然地看着远方的徘徊天光,漫不经心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时敬之皱紧眉头,不知该说什么。
“你父亲…”闻命突然说。
时敬之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的眼睛。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闻命不动声色地问他。
“为什么……?问我的父亲?”
“好奇。”闻命说:“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父爱,所以很想知道,一个父亲应该有怎样的责任,模样,爱好,生活,姿态……”
时敬之很想唤醒自己的记忆,尽管有些是自己的想象。
他用力去回想,描述时约礼的模样。这些时候里他总是会不经意地、却又经常提起沈方慈,仿佛他们夫妻融为一体。
他说二十多年来的时约礼的工作,模样,生活,事无巨细。他小心翼翼提起自己的过去,他好不容易有了点让闻命感兴趣的话题,于是毫无芥蒂、掏心掏肺地多讲一些。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对方提问的缘由和契机。
他们坐了一会儿后,闻命就开始拿着纸张写盲文,时敬之问他在干什么,闻命无奈地笑,“还能干什么?养家糊口啊。”
时敬之很迷茫,他看不懂,“你在特殊学校做老师吗?”
紧接着他就疲倦地说不出话了。
闻命没有作答,眼神镇住了他,他用一种看哭闹孩子般纵容的眼神面对他,令时敬之难以呼吸,也失去了追问的力气。
很烦躁。
真的很没意思。
“那你…我出去,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时敬之叹息一声:“忙你的吧,闻命。”
他低声说着,起身要走,又猛然被人拽进怀里:“…急什么?怕打扰我?你也知道有你在的地方,我看不到别的?嗯?”
时敬之只是愣愣盯着眼前的桌面,大片大片诡异符号攫取了他的视线。
时敬之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闻命,你说你喜欢我的,对吗?”他突然回过头,茫然地问他。
他等不来对方的回答,只能被动承受,露出一种凄然的、令人怜悯的表情,瞬间激起对方的凌虐欲望。
太激烈了,他不得不搂着对方的脖子,他想,你喜欢我,是的,对吗?
然后他窝在闻命怀里,也不讲话,也不打扰,只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乖巧极了,他看累了,就闭眼蜷缩起来,安安静静趴在对方怀里。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做了晚餐,时敬之拿酸奶和玉米片做简单的taco,闻命下了两碗面条。直到到了这个时候,时敬之才回过神似的,愣愣盯着闻命说:“闻命,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父亲?”
他问:“……你记起来了?”
对方没有作答,隔了一阵才说,“早就记起来了。”
闻命轻描淡写,他的态度非常理所当然而不在意,仿佛在说德尔菲诺的天气,然后他说出了一个时敬之非常震惊的答案:“你出差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他补充说,一部分,本来我也没全忘记,不是吗?
但是后面的话时敬之已经听不进去了。
出差?
去非洲吗?
那好像是上个月、上上个月的事情,但是太久远了,模糊不清了。
时敬之的记忆力在飞速下降,他经常会在这一刻用力铭记,而下一秒大脑空白,怎么也想不起刚才在干什么。也许是简单的人名,也许是正在做的事情,他甚至在同闻命聊天的时候神游天外,回过神的时候彻彻底底地沉浸在沉默中,那是闻命一直叫他的名字,叫回神了,而他早就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记闻命的存在了。
他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状态在后期令他非常无助,惶恐,他下意识停止思考,依赖本能反应去靠近闻命。
其实那种状态和他十四岁那年在光明街的时候非常相似,他自绝于现实和未来一般,停滞于某个状态,那种状态就是呆在闻命身边,隔离出一片非常平行的时空,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而漫长,也因此给人一种心悸的错觉,一秒钟,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后来闻命回想,和后来死气沉沉的一切相比,这应该是时敬之回光返照一般的一段时间,他重新拥有了某种柔和的笑容,安安稳稳呆在闻命身边。
“你说……冰岛吗?”他问。
闻命抱着他坐在天台的球型椅中:“是啊,冰岛,离开光明街以后,我去冰岛生活了很久。”
“在冰岛唯一酒馆里打工。大家挂着星星灯唱歌跳舞派对,反正翻来覆去就那十几个人。”
“老板经常环游世界,给我们邮寄明信片,有朋友会去找我坐坐,拿大脚杯子喝酒。”
“宁芙总是淘宝,东西寄到酒馆,快递船经常把他的东西丢海里,有一次他还快递了一架飞机。”
宁芙?
宁芙是谁呢?
“是少年时代的一个朋友,后来外出谋生去了。”
时敬之感觉周围变得好陌生啊,现实世界好陌生,他极力辨认,却什么都分不出来。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闻命的许多生活。
好奇怪啊,他曾经以为,闻命还是那种模样的,青葱又单纯,可是他现在越来越看不懂闻命了。闻命的过去、闻命的生活、闻命的交际、闻命的工作,这些离着他越来越远了。
闻命变得越来越忙,他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家,进门时候一身黏腻的电子烟甜香。哪怕他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那股奇异的味道依然会刺激到时敬之。他在失眠,也在装睡,更多的时候神经紧绷同鬼压床,身心俱疲,半梦不醒。
其实这个状态他也曾经经历过,所以他告诉自己,还好。在十五岁念书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学习吃力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时敬之,大段大段的遗忘霸占了他的学生生涯,所以他整天在图书馆刷夜、喝咖啡,一晚上背熟三百个完整的references引用,他还学会了考前突击,这是以往按部就班的时敬之绝对不会采取的投机行为,但是他没有办法。
他为了保持所谓的成功、或者他所处的位置,他没有办法,只能更加强制性地压迫自己。
他们又住到了一起,同床共枕,同床异梦。
时敬之其实非常厌倦,但是他感觉自己对着闻命太冷淡,有了种弥补的想法。那种愧疚之情笼罩了他。
好香,好腻,晕晕乎乎,神志不清,午夜时分他被一身凉意的人按在床铺中亲吻,迸发火辣辣的汗水,对方的力道那样重,但是时敬之体会不到任何快乐,失声地咬着冷汗涔涔的手掌,撑过了半个夜晚。
这种别扭的时刻最近经常出现。可能是怕自己惹闻命不开心,时敬之无比顺从、乖巧,任由对方为所欲为。这极大的取悦了对方,进而激发对方强烈的控制欲,闻命甚至有些失控,时敬之已经很熟悉他了,不管主人愿不愿意,在第一时刻本能地亲近,如同亲吻的触感让闻命热情高涨,在那个瞬间体会对方完全的接纳。
蛮荒的野种被潮湿的北大西洋暖流刮到文明之都安营扎寨,着床在他烘热的沃土之上,顽种就此野蛮生长,莽丛铺天盖地。
时敬之默默流泪。
他就这样被撕裂被蹂躏,燠热的灵魂深处如此潮湿,如同他的脸,水汽淋漓。
太痛了,他浑身湿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那样能忍痛,极力打开自己去接纳,去承受,所有加诸于他的一切,尽管他想不清楚这样做的缘由,哪怕被巨大的力道碾压,留下伤痕,好久没有消散。
他也不说一句反对的话。
夜晚、喘息、汗水……然后是烟草,奇异的、糜烂的甜香,闻命一边看着他,一边渡给他,他仰头剧烈咳嗽,咳到流泪,模糊的视线停留在缭绕的蓝色烟雾中,他感觉一道阴沉的视线在打量他,可当他仔细看,闻命又笑了起来,喟叹着强吻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讲话,叫他,兜兜。
时敬之感到了一种扭曲的温暖。
很奇怪的,也许是由于闻命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闻命的压力,以至于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忧虑地询问,闻命,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你工作那么累呢?
闻命没有立刻回答他,欲言又止。他感到紧张,忽然又不想问了。
大量的、大段的盲文,手写的纸张被粉碎,碎纸机中充满白色的碎纸屑。时敬之要清理好久,然后他又头昏眼花。
站起身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扭曲了。
可是他依然在清理,哪怕跪在地上,清理整个上午。
薄薄的疑云笼罩着他,但是他刻意不去想,他怀疑太久了,他太难以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这样的他好累,他再也不想心怀忌惮与猜疑地生活了。
他自己在家的时候,太寂寞了,就总想找点事干,不然他好焦虑。
他盲目地信任着闻命,就好像盲目相信,对方会像七年前那样,和他在末日一般的日子里维持一线生机,带他走出来。
闻命又端了一杯水,喂他吃药。
时敬之笑着说,“好一些了。”
等闻命关上书房门,时敬之走进洗手间,他把压在舌头下的药片吐进马桶,再若无其事地出门,推开书房门进去。
闻命失笑,张开双臂接人:“这么粘人?”
时敬之垂着眼,任由对方抚摸自己的腰和头发,窝在对方怀里一动也不动:“闻命,你还在写情书吗?”
闻命一愣,又失声笑道:“…你,想要我写情书吗?”
“想听小猪跳跳的故事。”
闻命讲了一个小猪跳跳和朋友小鹿的故事。
小猪跳跳和小鹿坐在森林里。一条小溪弯弯绕绕穿过森林,在他们身边唱着歌。
小猪跳跳说,“小鹿,为什么你要切慕溪水呢?你的双眼比溪水还要清澈,是春天时山顶的融雪。你的身体是宽广的陆地,落满了梅花。你的鹿角就是树枝,每一个枝丫都是小径通往不同的地方。你就是森林本身,为什么还要切慕溪水呢?”
小鹿说,“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小溪说,“喂!我都听见了!”
小鹿说,“谁能离了水而存活呢?而谁又不感恩溪水的眷顾呢?春日里,我们奔跑在大地上,感受风的抚摸,倾听植物和鹿角生长的声音。可恋人在花丛里的一个回眸,也比不上溪水淙淙的吸引力。”
小溪说,“怎么说呢,事实上,我也没有眷顾你……”
小鹿说,“只不过那不是爱慕,只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小溪说,“渴望,很好的双关。”
小猪跳跳说,“所以我们都还是爱自己。”
小鹿说,“那是一种本能。”
小溪说,“那算了,还是来爱我吧。”
天空突然闪过一道金紫色的闪电,隔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
小猪跳跳说,“刚刚的闪电很像你的鹿角,枝干丛生,像一个谜语。”
小溪说,“你的鹿角那么高,雷劈中你的概率会增加吗?”
小鹿说,“小溪,你怕不是冻久了不能说话被憋着了?”
时敬之轻声说:“As the deer pants for water brooks, so my soul pants for you, oh god.”
他的人生如此漂浮不定,如同他漂浮不定的目光:“闻命,你会离开我吗?”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直接说:“如果有一天,有那样一天,你就离开我吧,不要觉得愧疚……没有必要,感觉愧疚。”
闻命一愣,冷声道:“你在说什么傻话?”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呢?”他那么善解人意。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闻命很不高兴。
“我有种预感……”时敬之小声说道:“我有一种预感……”
时敬之再也不说话了。
他的心情在颠簸摇摆,他略过那些薄薄的疑云,偷偷想着。
哪怕再相爱的人也是会分开的吧。
哪怕是再山盟海誓、刻骨铭心的誓词都会被鸡零狗碎柴米油盐的生活折腾得面目全非。
都是会离开我的吧。
哪怕把那些最最温暖、最最珍贵的记忆全部铭记,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哪怕记忆力顶好,他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哪怕拼尽全力地维护着来之不易的情谊和关系,最后却都会被残忍抛弃的吧。
都抛弃我吧,他无比恶心又满心戒备地想着,那艘逐渐沉没的船上,你们最后,最最后,选择的都不是我,我最先被抛下甲板,我在海里挣扎,我一步步看着自己走向绝望,我又要变成孤孤单单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