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年要值班,24小时通宵值班,TINA于心有愧,转身拿了些小零食送来。时敬之正在看文件,整间屋子像个样板间,非常整洁干净,她觉得太冷清,跑去拿了些红彤彤的中国结挂上。
“可是Arthur你不回家过年呀?”
“他们也不回来。”时敬之说:“在区外做访问。”
“哦哦。这样啊……那你的假期怎么办呢?”TINA突然想起来:“总不能年年不休假的吧?人又不是铁打的。”
“我休假的啊。”时敬之却这样说,他从文件上抬起眼,微微笑着说:“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那天阳光很好,是冬日里的晴天。TINA站在原地望他,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时敬之没看什么年终总结,工作汇报,那是一本旅行画报。
TINA又说:“但是我现在不想要一个完美的上司了。”
“那片海岛。”郑泊豪低声说:“曾经那是保护罩的启动基地。不过早就已经荒废了。只是后来他又偷偷修好了。他总是在做这些看起来默默无闻又没有用的事。”
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也许时敬之有什么私心,却的确在惠及深远。
郑泊豪对上TINA的眼睛,又移开目光:“我知道在历史上存在过很多试验,如果不是那么凑巧的话,”他想,如果不是为了时敬之回到学校档案馆去找寻记录的话,他也不会看到那么多额外的信息:“我看到了一份图纸,意外知道了德尔菲诺保护罩的开启方式。”
年岁太久远了,如果不是心血来潮翻看了部分德尔菲诺编年史、而时敬之恰好在这附近买了房子的话,郑泊豪早已经忘记了这座房子,很多时候因为工作承担了太多细节性的东西,他会对生活中的琐碎故意性视而不见,比如符号、标签、坐标,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回想,“在西北,鸟岛,周围风浪很多,但是我并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
“我知道。”TINA盯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包里塞着一本旅行画册:“他早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藏在线索中,所以总有人会知道。”
她记起闻命问的那句话,让她当场大脑空白的、满心惊愕的问话。
“我是失明过的。我知道带着玫瑰之镜是怎么回事。”他说:“但我还是不明白,我是怎么看到——”
TINA低声说:“所以总会有人知道的。”
*
闻命走进屋内。这里和他离开的时候什么区别。
他走过玄关,厨房,窗明几净,像是无污染的生化实验室。
这符合时敬之大部分时候的居家风格,只是……
这是什么?
闻命看着书房里拔地而起的丛林想。遍地是被烧焦的废墟。
这是……
“轰隆!”
森林中塌陷了一大块土地,整片森林在烈火中燃烧,废墟复燃。烟火缭绕。然后那片林子中央的空地废墟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利的哭喊。
竟然有个孩子!
闻命忍不住向前一步。
那个孩子动作比他还快。他陷入大火中,大火吞噬他的皮肉,瞬间吞没了他。
闻命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围观了幼年时敬之的一千零一种死法。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空气中传出兰先生的声音。
“这个小孩是我爸爸做的。”时敬之的声音平静无波:“他把虚拟系统装置送给我,我只是当成某种环境更改装置来使用。可是后来某天,我偶然发现他曾经在里面造型,造出一个小孩子。”
“是你吗?”
“也许?”时敬之说:“这个孩子不知男女。也许是他还没结婚的时候造的,也许是我母亲怀孕的时候他凭想象造的。”
“曾经我以为,我只是一种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去满足父母认可的工具——所有德尔菲诺的人都这样,子女被束缚、控制、驯化,哪怕喘不动气,也要成为光鲜亮丽的工具。所有的自由、平等、博爱、仁慈,都仅仅是蛊惑人心的话术而已,在体面从容的外表之下,是一旦挣脱就深可见骨的伤害。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做个乖小孩就可以了。”
“后来,我发现成年人的世界也很复杂。人和人之间没有办法和解,更不要提一些非常深入的话题,搞的格格不入的像是我一样。所以我制造了一场恶作剧,仿佛所有人都被我玩弄在股掌之中。”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这算是什么?报复吗?”兰先生声音有点急。
“不——不是。”
时敬之却否认了。
“如果你还是认为,我拿着生死当一场恶作剧,或者是玩笑的话——其实你们并没有真正理解。”
过了半晌,空中传出他平静无波的声音。
“我只有把他杀死。才能往前走。”
*
这时候闻命似乎可以记起来很多他们相处时候的细节了。
曾经时敬之似乎总是对提及德尔菲诺的一切而表示厌烦,现在想来,应该是某种手足无措吧。
有一次,那该是快过新年了,巡逻官在搜查违禁书本,闻命藏了一沓加密书信。
这些书信依然属于肉麻无比的吐露吐露司机先生。他把对方的身份隐藏地非常之好,但是爱慕之情溢于言表,总是忍不住给对方起一些新昵称,落款依然是吐露吐露司机的专属——“每一秒钟都在思念您千千万万遍的吐露吐露司机。”
闻命刚看到“吐露吐露”就引开了巡逻官,他们在巷道里奔跑,躲在一处废弃的后厨仓库里,蹭了一身灰。
“东跑西藏太丢人了。”闻命懊丧地低声说:“为什么不回家呢?”
迎接他的,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你是要把我送走吗?”时敬之向他靠拢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的手指擦到了闻命的手背,闻命下意识以为他要牵手,心整个提到了嗓子眼里。可是时敬之无动于衷,手似放不放,闻命眼睁睁看着他的手在自己手指边摩挲,最终却还是拿开了。
呼吸一窒,闻命一把抓过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十指交叉握的紧紧的。
我他妈的……他按住心跳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时敬之凝神去听。
闻命迅速换脸,他神色如常,正人君子般握着他的手认真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最多过完年,我送你回家。”
时敬之静了静,闻命感觉他的手臂有些僵硬。又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
他不会讨厌我的吧……
他心惊胆战地盯着时敬之的脸想。
然而时敬之却什么也没说。
他自然地被握住手,垂着眼,低声问:“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那不废话!”
如果可能的话…闻命想。
但是更多的情况下,你会忘记我吧。也用不了多久,你马上就会忘记我了。
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啦。闻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马上就会发现,你的家里有多么温暖。而这里,就是没有暖气的房间当中冰冷的裂痕,你到时候不会觉得怀念,而只会感到不屑和后悔,为了这一刻虚假又廉价的快乐而后悔。
他跪在地上,仰头去看时敬之的脸,以往这时候时敬之会忍不住笑着拍开他,这次却没有,仿佛他被什么巨大的烦心事拢住了,无暇顾及周围的一切。
“我当然会去看你的啊!你知道我没有签证的嘛,无业游民可以四处乱窜…不过你有很多家人和朋友,他们跟我都不一样,所以到时候你不要觉得我丢人就好的吧。”
“不丢人的。”时敬之低声说,他擦了擦闻命脸上的灰迹,“堂堂正正做人,没什么丢人的。”
“就你嘴巴甜。”闻命忍不住掐掐他的脸:“怎么都喂不胖。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天天让人操心。”
“我没有啊…我每天都很努力在吃饭…我半个月胖了五斤…”时敬之苦恼地说:“什么叫天天让别人操心,昨天衣服是我洗的,桌子是我擦的,我还倒了垃圾桶……连饭也是我做的啊……”
闻命一本正经:“恩。对不起,我胃不好,擅长吃软饭。”
时敬之:“………你有毒吧?”
”你在讲什么屁话……你又在编排我吗?!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突然在闻命爆炸一样的笑声里反应过来,对方在戏弄他。
闻命就看他忍不住似的碎碎念,完全没发现自己到底多么絮叨:“所以你为什么给我扣大帽子,完全没有逻辑,也没有道理,你也不要讲我态度不好,我态度哪有不好,你们这些人一说不过别人就骂别人态度不好,简直是无理抓三分强词夺理……”
闻命抖着肩膀,简直要笑疯了。
时敬之愤怒道:“你屁话真多!!”
“哈哈哈哈哈你竟然会骂人!?哈哈哈哈哈!”闻命大笑着扑过去抱住他,时敬之去推他,挣着他的手臂讲:“你太讨厌了!”
“不闹了!不闹了我错了!”闻命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又去摸摸他的下巴,感觉人的确是胖了。
他垂眼盯着他的脸,又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你要回去好好治眼睛,知道吗?你还没有见到我。”
“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啊。”时敬之小声说。
“那都是几年前了啊!我现在长高了!也变帅了好的伐!”
“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啊。”时敬之忍不住小声辩解,只是话语又被闻命的大笑打断了,这引来四面八方的邻居谩骂,巡逻官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他们不得不再次拔足狂奔。
“哈哈哈哈!!”他们在崎岖的巷道中大汗淋漓地奔跑,甚至在甩出去对方老远时望着后方欢呼雀跃,跳起来又匆忙挤进墙外的凹陷处。
闻命拉着他回家去:“想吃什么?”
“都可以。”
“说呀。等你回家就吃不到了。”
时敬之没有回答。空气中只有他们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闻命忍不住在拐弯的时候回头看他,时敬之似乎有所察觉,很快地望过来,时敬之的眼睛像是无瑕透明的黑玻璃球,只是光泽微微黯淡。
他失焦的眼睛里有闻命看不出的东西,可他也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时敬之长久地望他,那模样让闻命的脚步忍不住停下来。
“那什么…不至于吧。我做饭就那么好吃?要不给你做亚非拉拼盘?”
时敬之依然只是用那双黑魆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他。
他手足无措搓搓脸,又试探着露出一点点自恋的笑容:“……真做啊?”
他其实不是很自信。
“你自己吃吧!”时敬之甩开他,头也不回向前走。
“别走啊!请我去你家当厨子呗!”
时敬之脚步一顿,闻命打蛇随棍上:“也不是不可能啊!”
他甚至真的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
我努努力,考个证书也不是不行吧?技能证书比□□好拿多了呀。
“闻命——”
“啊?”
“你真的打算一直过这种生活吗?”
“这本来就是我的生活啊。”闻命下意识说。
时敬之没有立刻回话。
闻命心里忽然一空,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又急忙补了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时敬之没有回过头:“你在说什么胡话。”
闻命想,你是生气了吗?他冲到他面前去看他:“你不喜欢这种日子,是吗?贫穷、混乱、肮脏、破败不堪、和癞皮狗、淤泥、蟑螂为伍……你不喜欢的吧?”
时敬之反问:“那你觉得,我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呢?”
闻命想,像你这样精致的、温暖的、富贵人家的小孩,当然也应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吧,一直被视若珍宝,快快乐乐地长大,有一个很好的未来。这种想法很美好,他也这样想着,却不自觉低落下来,声音中的低落难以遮掩:“很幸福的生活吧……”
时敬之冷不丁道:“哪种幸福?”
闻命下意识辩解:“最起码不在贫民窟……”
“你也知道这里是贫民窟。”时敬之哼道。
“啊?”闻命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一直在?”
时敬之咄咄逼人:“骗人的是谁?”
他第一次提这个,闻命快懵了。
“我……”闻命嗫嚅道:“我…我只是没有说……”
头顶的臭鞋子垂下来,像是脏污不堪的破电线,它挡住大部分时候里的大部分阳光,搞的这里光线昏暗。
“不…”时敬之又露出一个他看不懂的表情,他望过来,嘴角带着一丝渺远的笑意。时敬之说:“不。”
那时候,闻命只以为他的眼神是在安慰、责备和愤怒,现在想来,那背后藏着某种希冀和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