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钰埋首在季念昭胸前,心惶惶徘徊着,好像被什么铅石压住了,连气也喘不上。
良久后小心抬起眸子,他颤抖着问阮冰轮。口吻充斥讨好意味,恐惧得到一个稍带否定意味的回答。
“季洱……他真的在乎我吗?”
阮冰轮别过头。
“殿下,是或不是有意义吗?明昆君已经……”
谢尘钰恍若未闻地“哦”了声,想拭去季念昭面上的血污和土垢,一遍又一遍。
他喃喃重复:“念昭……季洱……别生气,我认真唤你了——师尊,你醒醒,看我一眼,好吗?”
谢尘钰抱起季念昭,麻木地拖着双腿,一步步往金殿的方向挪去。
耳畔的兵戈声还未消溃,这次不再是与凶尸相斗,实力大挫的修士们来不及整顿,又紧张集结将谢尘钰团团围住。
长川的封印松了,亡魂难压之外,最棘手的是这个前朝太子。
众人紧绷着神经,望见谢尘钰缓慢爬起身,恐惧封印的影响让他暴走失控。谢尘钰往人群走一步,守在最前方的修士就软着手脚往后退两步。
谢尘钰捂住额角逐渐被震裂的伤口,大量的鲜血顺着指隙流下,模糊了半边视野。
“就这么让他走?万一他发癫……”有宗门的长老望见谢尘钰半身是血,又撞见明昆君的尸首,脸渐渐变了颜色。
然而谢尘钰眼神空洞扫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再也不敢开口。
人群被谢尘钰吓得散出一条道来。
谢余拂袖按住那些难以沉住气的修士:“让他去吧,不会有事的。”
“谢舟安,他是你堂兄。你可知……”北魏的老部将很是不满,拧眉怒喝谢余。
但谢余反而低笑,凑近他耳边低语一句,老部将满脸惊悸,不再发声。
翻山越岭。
无知无觉地不知走了多久。
金殿又只剩下他和师尊两个人。
谢尘钰打开箱匣,月光在嫁衣上镀了层金沙。他伸出手,又撞见满掌心的红,嫌弃自己玷污了这身衣裳,无助将手缩了回来。
那身嫁衣的布料是他卑微地在世间摸爬滚打几十年攒的银钱换来的,那满身精细华丽的金缕花,是又一个苦痛难眠想起故国的深夜,是他倚在窗边,借月光一针一线绣成的。
重逢后的每一桩事,从来都不是玩笑,谢尘钰藏着心思,认真地想与师尊三拜红尘,执手白首。
那是支撑他从万丈深渊爬上来的唯一盼头,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红堂未覆雪,斯人已不归。
谢尘钰后悔了。
他扭曲着脸,抽了自己两巴掌,大哭大笑道:“你这个废物!死没良心的!”
谢尘钰举起金乌剑,对准自己腹部,金乌剑有了灵智,瑟瑟抖动着,不让谢尘钰刺下去。
剑身哐当落在地面。
谢尘钰眼里的光逐渐涣散。
呼吸愈发急促,骨子里的杀欲逐渐激发。
“啊啊啊啊啊——”
谢尘钰用手抱头,后脑勺着地。一声巨响,指甲在地面刮出一道又一道白痕,他用身体撞向墙面,靠疼痛来维持自己的清醒。
季念昭释放的生死阵已将谢尘钰体内怨气吞噬大半,余下的一两星仍然扼住了他的命喉。
大半夜过去,大殿的动响终于平息。
殿里尸体旁边唯一的活人,满身是汗,如同搁浅的鱼,跌撞挣起,无法呼吸般猛喘气。
谢尘钰爬回师尊身边,用衣摆将手上污秽尽数拭净。他摩挲着季念昭的脸,想说些会让师尊开心的玩笑话,妄想季念昭也许会捧腹笑着跳起来,捏他的脸,神经兮兮道:“太子殿下又长高了!再过不久,就要成为陛下那样了不起的大人。”
谢尘钰握住季念昭冰寒的掌心,小心翼翼贴住自己的脸,他还记得师尊为自己拭泪时温柔的力度:“师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前……”
季念昭不会再听见了。
但谢尘钰还是搂住季念昭的尸身,怅然若失地扯些不会再有意义的话。
就像很多年间的每个月圆夜,谢尘钰孤身枕睡在废庙社,听着不远处那些村落嬉闹爆竹声。
半梦半醒间,青年揉湿了眼角,在房檐坐了许久,看月看天看人间,与他再无关系的人间。
许是太孤寂,他对着月亮喃喃自语,绝大多数时候说的是昔年师尊不经意间的一句玩笑话。
小山楼寺重重叠叠,隐约浮现在黄玉盘笼着的那方苍穹下,夜深起了雾霭,便浅浅地流过去了。
那是颠簸岁月里的旧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