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钰这样一打断,官府的包围圈骤然出现一个破口,能跑路的小贩争先恐后地往外跑,那些跑不走的谢尘钰都塞了一些银两。
他站起来,看着那群冷眼围观的百姓,大多数是附近商铺的店主,小贩在他们门前开店,也挡住了他们做生意的道,自然谁也看不惯谁。
“大胆!把他给我拿下。”监市的小头领见小贩转眼跑得一个都不剩,动了怒,要把谢尘钰拖回衙门论罪。
谢尘钰却佯似恭敬地走近前,把怀里的身份令牌放进官吏的手心:“还请大人过目。”
令牌赫然是太子府几个大的字样——
官吏猛然抬头,一张脸吓得簌簌冒冷汗。
谢尘钰将令牌别回腰间,笑着鞠躬:“辛苦大人了,我是奉我家主人的命令上街来瞧瞧,只当没见过我便好。”
监市堆起笑容,立马奉谢尘钰为上宾,谢尘钰却不想再听下去,转身走了。
这条大街上空落了不少,官吏们到来之前,这里狭窄到连一匹马都无法直接通行。
一身古铜色皮肤的女郎揩了把额角的汗珠,拎着剩下三个轻飘飘的竹筐子朝谢尘钰走来,她很直接地道:“公子,我刚见你施舍钱财,能不能也给我几锭银子。”
被人当街要钱这还是头一回。
看见谢尘钰沉默,女郎以为是他犹豫了,立马补充道:“你可以随我回家,我打借条,下次你要还钱,可以来我家找我!”
谢尘钰本就想亲眼看看广陵城内的民生实情,半推半就颔首:“请你带路吧。”
女郎笑了一下:“多谢公子。”
女郎领着谢尘钰穿过脏臭的菜市,鱼市,路过一片沙砾地,来到城墙下一片破旧的瓦房。
“我是广陵本地的。”女郎说着推开门扉,屋子里一股令人犯恶心的霉味。谢尘钰还没进门,就呕了两声。
“安安,是你吗?”屋子里有人在唤。
女郎放下竹筐,赶紧弯腰走进黑暗中,谢尘钰捏住鼻子,又放下,紧随其后。
风带动门扉合上,一声惊响吵醒了床铺上的幼童,紧接着屋内响起了小孩刺耳的啼哭声。
女郎为祖母掖好被角,又担心幼童吵到祖母休息,抱着他走出了屋。
“这是我的弟弟。”她露出温柔的神色,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吟唱摇篮曲。等幼童再次睡着后,她才向谢尘钰跪下,“我家本是附近运河边的渔户,但是今天捕回来的鱼都被官府收走了。祖母不能不喝药,弟弟的米浆也需要熬煮,所以,求公子发发善心。”
谢尘钰问这个卖鱼的少女:“那些官兵抢你东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祖母和嗷嗷待哺的弟弟要养活?”
女郎摇摇头:“不能说。”
“我是见公子心善,才敢把我家的境况告诉你。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说不定会明抢,他如若看上我铺子的位置,便会拿我的祖母和弟弟威胁我。”
“公子,也许你不会明白我们这些穷人。”女郎浸水的眼神哀伤地看着谢尘钰,“我们身上背负的苦难,往往是别人眼里的利用价值。他们锦衣玉食,却恨不得榨干我们身上每一滴油水。”
“先前我有个邻居,也是差不多的处境,被府里的少爷知道了她的事,拿捏住了把柄,不得不低伏做了外室。”
“后来少爷在外面的事情被他的正妻知晓,那姑娘被活生生割了舌头挖了眼珠扔乱葬岗去了。”
女郎接过谢尘钰的银两,转头寻找纸和笔,想要立下字据,谢尘钰压住了她的手:“不用还。”
闻言,女郎双目含泪,其实她本来也没多的东西可以抵债,磕头又多嘴一句:“公子的大恩大德,民女实在无以为报。公子富裕,身边眼馋公子家财的人想来也不会少,今日只好送公子一句告诫——”
“藏好你的弱点,你的隐痛引不来他人的同情,只会引来想啖肉喝血的豺狼!”
谢尘钰的右眼皮跳了跳,后脑勺火辣辣地痛:“谢谢姑娘的提点,姑娘见识深刻,在下不及。”
“广陵的水路商贸很发达,我家曾经有一条船,从南边把货运往北魏的京城。民女也曾入过书塾大儒的门下,那是七八年前。”女郎苦涩地一笑,“那时候长川的鬼魔还没有现世,我的爹娘也没有死在它们的爪牙下。”
谢尘钰笑不出来,只是麻木地点点头。
他慢吞吞地走,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广陵城四周闲逛,和这城里挣扎生活的绝大多数人毫不相同。
后脑勺的痛感越来越明显。
他摸到头皮上闭合的鼻子和眼,不敢想象自己后脑勺上浮现的是怎样一张充满仇恨的脸。
但是很快,他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见了同样充满怨恨的神情。
路边的门扉被悄然推开,中年女人从屋里端出来一盆中药渣子,左右四顾确认身周没有其他人看见这一幕,偷偷松口气,把盆里的渣子全泼到地面。
她收回盆,撞见谢尘钰探究的眼神,像猫被踩了尾巴,尖嚷叫嚣着:“看什么看!”
又从屋里拽出来一个总角大小的孩子,孩子又蹦又跳,女人推着他的肩膀,把他往中药渣子上送:“多踩一踩,伯母就给你糖吃。”
她巴望着多路过一些行人踩踏这些中药渣,这样就可以把霉运分走。
孩子一边跳一边一个人玩斗鸡,看见谢尘钰,招手让他一道来,女人慈祥的笑容收敛,又充满阴毒地瞪了谢尘钰一眼:“滚一边去!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伯母,为什么要踩啊?”孩子兴奋地笑。
女人扯出一个笑:“病气都让路人踩走了,你堂姐的病就可以好转。”
谢尘钰径直从他们身边穿过,又过了拱桥,回到自己的寝殿,才慢悠悠拔出剑,对着房梁上道:“出来吧。”
暗卫从房梁上跳下来:“殿下!”
“不是你。”谢尘钰一把推开他,跳上房梁,“你是谁?为什么从刚才起一直跟着我——”
谢尘钰赫然看见一具死去多日的死尸。那双大眼空洞,全灌满了黑墨,一分眼白也无。这具死尸腐烂的时日太久,嘴皮子旁边漏了两个大口,它每说一句话,舌头丝滑得像面条,就从腐肉的破洞往下漏。
平柳左手捞自己的舌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我是替不孤山来给殿下送信的。”
谢尘钰低头,细长干枯的爪子夹着一卷信纸。
傻子才会拿手去接。
谢尘钰用剑斩断了他的爪子:“你是什么怪物假扮?”
正午的阳光从窗牖斜照进来,房梁下方的地面只投落了谢尘钰一个人的影子,平柳连魔物也算不上,他压根没有影子。
“殿下不妨先展信看看。”平柳看着自己的断手,显得很平静。
信上的灵气的确来自季念昭,内容是——
谢尘钰一目十行,这封信里交代了长川骨窟的扩张轨迹,奉劝他们赶紧从广陵城中撤离。无论将来会发生何种天灾,广陵城恐怕都不能撤军,但长川向东边扩张的趋势无疑正中谢余他们的下怀。谢尘钰卷好信纸,感到心烦意乱。
“你这只鬼物,跟着我做什么?”他与平柳并不熟稔。对待一只陌生鬼,更是半点好气也没有。
平柳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反而问了谢尘钰另外一个问题:“殿下可否告诉我,刚才一路上,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
谢尘钰一腔心绪无处发泄,刚好堵得慌,见面前的鬼魂似乎没有恶意,还算耐心地告诉平柳:“我见到了很多不好的。”
谢尘钰顿了顿,补充说,“当然也有好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人去拯救,可是这担子太重了,牵涉到的事情太多,并不是每一件都像我曾经幻想的那样容易。”
平柳含笑听着没有插话,谢尘钰便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他说的绝大多数是自己流浪这几个月来的见闻:“要想做成一件事,最基本的要有实力,可力量本身就是一件难以得到的东西。有了足够的力量,却也并不是一刀斩断那样简单,有些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
“就像方才那群商贩,我如果允许了城内随意设摊,他们就能做生意填饱肚子,可是那些被挡住店面的本地人便会不乐意。广陵城中的百姓如果心生不满,新来的流民更不好在此地立足。我怎样做都会伤及到一些无辜的人......”
谢尘钰抿住唇,没有再接着往下说。还有一件事,似乎怎样做也是错——谢余他们的计划,如果不做,谢尘钰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与北魏周旋。但如果拿鬼魔做武器,谢尘钰知道,谢余也知道,这座城里的百姓没有活路。
平柳只是淡淡地听完,然后笑着告诉谢尘钰:“他们不需要你一个人去救,他们会自救的。”
“你唯一要做的是,给他们提供自救的机会。”
“此话怎讲?”谢尘钰疑问道。
平柳笑而不语。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三千大小尘世,从前你只看过上面,看看世界的下面,多好啊。也没什么不堪吧,这也就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下面的世界是很平凡,没有权术,没有鬼魔,家长里短,生计维持。但每个人为了平凡地活下去,已经拼尽了全力。”
谢尘钰起初只当是哪个无聊的孤魂野鬼,本来没有认真倾听平柳说话。听到这里,他才生了几分兴趣:“注定的?”
“注定的。”
平柳伸了个懒腰,差点从房梁上掉下去:
“上面和下面的世界都是人啊,山里和宫里的也都是。这世间的道理都一样,终究是人来定义神仙,不是神仙来教化人。”
谢尘钰静静地看着他,一根吊死鬼一样长的舌头,能跟牛头马面媲美的脸。但能同他说出这些话,哪怕浑身伤痕累累鬼气森森,谢尘钰竟然从平柳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点记忆里那些儒生身上自带的气场。
“你端坐金银殿高堂,在神佛庙里和大师谈论天下,却从来都没有垂眼看看真正的人间。”平柳笑着摸向谢尘钰的肩膀,谢尘钰躲过去了。
平柳也不介怀,他脸色一转,又唱又跳又哭了好一阵,换了好几种声音,又是哭诉自己身世凄惨埋怨旁人的冷漠,又是自说自话讥笑“大家都在疯疯癫癫苟且偷生活着,谁有闲心管你那点破事!”谢尘钰实在不想陪他闹,转头要抽身离去,突然被那双冰冷的爪子抓住手腕。
谢尘钰猛地转头,平柳被砍断的那只手已经重新接了回来。
“殿下,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力的局限。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不若听从自己的内心。”平柳甩着舌头,口齿含糊地咬字,“只要去做了,总有一方会受伤,所以不管你如何渴望做到尽善尽美,一定会被人唾弃被人骂。”
“但其实你不能要求别人换位思考,因为你坐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你的份内之事。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不是他们要解决的事情。”
谢尘钰听着笑了,“你要做我的辅臣吗?做一个亡国太子的幕僚是没有前路的。”
平柳回答得很平淡:“我本来就没有前路。”
谢尘钰的笑容淡下来,想起些不愉快的事:“自七年前长川爆发以来,我遇见过很多南朝的子民,绝大多数人都显得自私冷漠。你一只鬼竟然也可以关心旁的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平柳这次的笑容咧得更大:“我们当然不一样,我已经是鬼了,不是人。”
“我不用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