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的高阶前辈自然不止祖师爷一个,季念昭不放心地盯紧几个花白胡子老头。他们的水镜身后是不断盘旋的金光符箓阵,几人毫无疑问依旧处在生死阵的中央,用自己的修术维持着整套阵法的运转。
论骂人使的牛劲,季念昭想还没人能斗得过玄明子,但是玄明子今日只是淡漠地看了这两派小辈们一眼,冷哼一气,什么都没说。
玄明子身边站着的便是如今佛门最德高望重的老僧,垂落的眼皮一掀,朝众人投来悲悯的目光。
“在场目前与稀云渡开山师祖交过手的只有傀偶班一个宗门,还请小友们说与大家听——”老僧手上结出一道卍字金印,祖师爷和玄明子也面色一改,扭头望向身后飞速旋转的符箓。只要生死阵还在发动,随时都有变数,他们需得万分小心,不可有刹那的放松。
傀偶班把留影珠抛出来:“不如大家自己看。”
古来稀云渡的金顶群殿之前有一片能容纳万人有余的空地,象征宗门的飞舟旗帜正在风中烈烈摇曳。季念昭能辨认出影像里好几个大宗的弟子,飞剑如天罗地网涌向台阶最高处的那道魁梧人影。但只是须臾,漫天都是下坠的血肢和残躯。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啊。”有佛门弟子叹惋。
“不,还没完。”傀偶班的修士收起了讽意,声音也很凝重。
季念昭怔在影像前,满地的修士断肢被一些血丝红线牵引,重新拼凑出许多四不像的非人东西,但是这些死去的修士,依旧会使用仙法。
“来对付同门?”神农氏的少女问,“这个祖师爷实力再强也一定有办法击败,但是这些死去的修士会倒过头来对付同门?”只要有修士倒下,两方的实力此消彼长,如果像这样一直消耗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有水镜都传来窃窃的低语,旁边镜子里那个比丘嘴里还在振振地念什么“佛告阿难!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季念昭的掌心有些冒汗,但他知道这话撂下去可就是泼出去的水,“我们现有的法子是修士们从外往里围攻,没有直接进入长川境内。各个守观楼在外部传递灵气,再由阵眼中心的各位前辈们出手镇压,的确是个十分稳妥的方法,但坏也就坏在它的循序渐进。”
“这位同参说的不错,如果一味磋磨下去对面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最直接的方法是主动进入长川境内正面迎敌。”
吊诡楼的掌门薄唇轻抿:“生死阵的攻击对象不分敌我,我们将这些鬼魔困在长川再用阵法绞杀。但生死阵开启的瞬间,你让还在长川内的修士们怎么办?”
“难道主动去送死吗?”神农氏的弟子这回也迟疑了一下。
“也许有解决的办法。”季念昭也不太确定。
“可以让一部分人留在长川堵住鬼魔,另一部分人撤退,至少能保全一部分。”有人提议道。
“但一定没有不见血的路子。”其他修士道,“原本对付鬼魔就九死一生,这下入了长川就没有活路,谁还愿意去?我们是修仙者,长川真的全线崩溃还可以躲上一时,何必陪他们殉葬。”
白胡子老头们身后不时有恐怖的妖鬼嘶吼声传来,但因为金光阵的遮盖,众人没有机会看清长川腹地的真面目,只知道那些喑哑的嗓音无一不让人汗毛竖立。
祖师爷但笑不语:“季洱和无邪都是这生死阵的半个主人,稀云渡的这位师祖由你们二人率领修士前往镇压。”话里话外是要做主先把两个人给塞进长川了。
季念昭轻轻点头,没有异议,也没有迟疑。
“阿弥陀佛,入境吧。”吊诡楼掌门旁边的僧人忽然道,“入灭才能涅槃。”
“现在不是互相推诿的时候,若连眼前的磨难都历不过,恕我直言,各位贵为一宗掌门和首徒,也别修什么仙了,还是回去各找各妈吧。”稀云渡的长老也颔首,站住了立场,“贪生怕死的小鬼们。”
“不孤山必定会打头阵。”季念昭紧接着道。
“妾身愿携观中众人前往。”神女观的魏掌教俯身行礼。
“阴阳卦门愿意与诸位道友同往。”阴阳卦门抱拳回应。
“我们......”青城岭的修士也举起门派信物。
“既然如此......”钟山、砥柱山、蓬莱仙岛,更多的宗门逐渐动摇。
说来说去,在场众人的目光最终聚焦到傀偶班的修士身上,傀偶班如果也一同出动,他们没有理由推拒。
但那名傀偶班的修士依旧一副傲慢的神情,不急不慌地扯了下自己的黑白道袍,拍干净上面的尘土,间或拿眼刀剜了一把刚刚和自己吵架的对头们。
众人了然地收回目光,目光的意味十分好懂,一切都在他们预料之中,傀偶班看起来是绝不会涉险进入长川境内了。他们宗门争着在仙门搞内斗,做不来这样损己利人的事情。
正当众人早就不抱希望,带了几分嗤笑地别开目光时,傀偶班的修士忽然抛出门派兵符:“我们也去。”
“当真?!”神农氏的少女惊得脖子关节嘎哒一声脆响,痛苦地捂着后颈满地打滚。
在场几百道目光扎在黑白道袍的修士身上,有人探究,有人惊异,有人警惕,每个人都想把傀偶班内里打的算盘看清。
“盯着我看干什么?刚刚我又不是故意端架子,传音请示我们堂主需要时间。傀偶班又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傀偶班的修士做出吃瘪的表情,挥舞袖子,让所有瞪大双眼望着自己的人收回那些恶心的眼神。
“又没有别的替代方法,我们宗门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此界毁于魔窟,就算全死完了也得上啊。都到这种时候了,总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吧。”傀偶班的修士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扫视在场那些人数稀落的宗门,“我倒看看有谁敢做逃兵,谁敢跟在傀偶班屁股后捡便宜不干活,等长川平定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也是好的。”祖师爷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好像傀偶班今日的选择早在他预料之中。
“散会后各个宗门即刻调遣修士向腹地进发。季洱,你带着不孤山诸门生从稀云渡借道前往长川腹地。”众人谈定安静之后,祖师爷那头鬼哭狼嚎之声愈发大起来,他身后的老头陆续离去,祖师爷抬手最后问众人:“近日的征伐诸位宗门道友可还顺利,有没有需要增援的宗门?”
青城岭的长老腆着老脸举起手:“我们!”
青城岭的小弟子们错愕地瞪大眼:“明明还挺顺利的呀?为什么不信任我们?”
小弟子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身姿摇摇欲坠:“我们只是刚下山不久,手法稍微生疏了一些。”
“眼见为实,那么请你们和我比试几招吧。”季念昭接收到祖师爷的眼神讯息,这种时刻恰好需要他这个不孤山首徒来主持局面。
季念昭迈出自己的这面水镜,走入阵法中央,周围一堵堵水镜背后传出看戏的嘘声。他们也没怎么见过季念昭在仙门大比上动武,对这个闻名修仙界的小白脸充满好奇,想知道他的实力到底已经到了哪种程度。
反倒是宣战的青城岭发怂,修士们互相推搡了半天,终于推出来一位小弟子。
无垠的黑色空间内,季念昭的眉眼被葳蕤的金光衬得很清冷,一柄剑松松垮垮地攥在手中。
季念昭耐心站着等待的功夫,他对面的小弟子内心已经编完了一整套故事。
妈妈爹爹,列祖列宗,我出息了!居然和不孤山的首徒对打!小弟子面上不显,内心已经框框撞墙,差点泪奔。那可是仙门天骄榜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小弟子内心暗自给自己打气,大喝一声“嘿哈”,他猛地向季念昭冲过去,季念昭甚至还没出招式,只是凭借本能格挡了一下,小弟子就像断线的风筝跌了老远,摔回自己的那面水镜中。
“......”季念昭陷入了沉默,他“额”了一下,从容地行了一礼,“我原以为贵宗只是谦虚......额,嗯,师父。”他看向祖师爷,“徒儿认为青城岭所言不假,的确需要增派一些修士。”
“既然如此,等钟山的弟子任务结束以后,接下来便和青城岭一块行动吧。若无别的事务,今日先行散会吧,后面还要劳烦诸位。”
祖师爷的水镜熄灭的那一刻,季念昭这张水镜和在场好几个门派的都突然开始剧烈波动。
稀云渡那边的修士也收到一声传音,面色急转直下,来不及告辞就转身离开了。
季念昭耳边忽然响起阿枣撕心裂肺的呼救,“大师兄,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