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灼言大惊失色,这回连脑后也开始发凉了,裹紧了衣物,嘀嘀咕咕:“不应当吧,我藏得很好的……”
人陆陆续续来齐,盛烨明混在人堆里,缩着脖子当透明人,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今日来讲课的,是翰林院的一位修撰,年纪比较轻,不太镇得住场子,底下的王孙贵族子弟们便不如昨日老实了,打瞌睡的打瞌睡,丢小纸条的丢小纸条,还有鬼鬼祟祟凑一起,商量今日去哪家酒楼喝酒的。
谢元提注意到盛烨明,垂眸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手。
也不知道前世盛迟忌是怎么处置他的。
他无聊地翻了翻书案上烂熟于心的书,感觉乏味。
都是他读剩下的。
盛迟忌脸色苍白,趴在桌上,专心盯着谢元提的脸。
他发现这里虽然不如冯灼言离得近,但很好观察谢元提,那张雪白隽秀的侧容一览无余,偶尔谢元提抬袖,还会露出截细瘦的腕骨。
可他还是更想坐得离谢元提近些。
他好像本能地厌恶这种远远看着谢元提的感觉,尤其当谢元提和冯灼言或其他人带着淡淡笑意交谈时,内心会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愤怒。
明明是他的!
他无声磨了磨牙,想把所有人都丢出去,只留谢元提在学堂里,让那道目光只落在他身上。
年轻的修撰讲了会儿,发现没人在听,脸色微微涨红,知道要让这些公子哥儿们听话,得立立威。
但扫了一眼,又谁都不敢得罪,迟疑片刻,才不大威严地开口:“哪位起来,背一下昨日先生让你们预读的《大学》这一段?”
学堂里一静。
所有人开始装死。
五皇子翘着腿支肘搭在椅背上,当着先生的面把玩着串玛瑙手串,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冷笑一声,满怀恶意地开口:“大伙儿还有不认识七殿下的吧?这不正好露露脸,让七殿下背呗。”
盛迟忌流失在外多年,从乡下找回来,估摸着大字不识一个,别说背了,把书摊开给他看,他都读不出来。
下贱的野种,也敢装凤子龙孙。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盛迟忌身上,嘲讽看戏同情漠然的,各色各异。
大伙儿当然都知道,七殿下刚从边野找回来,估计拿笔都磕碜,被五皇子恶意捉弄,当着京中一堆权贵子孙的面点起来,得丢个大脸。
谢元提皱了下眉,刚要开口,盛迟忌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慢慢站了起来。
少年的腰背依旧挺拔,微哑的嗓音平淡无波,背起书来也毫无抑扬顿挫:“……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
年轻的修撰连连点头,惊喜且感动:“不错,不错!七殿下背得很好!”
一屋子看戏的人都愣了愣,没想到他们以为的文盲草包居然会背。
就连谢元提也怔了下,忍不住仔细看了看盛迟忌。
盛迟忌的容色很苍白,眉骨深而高,阴影落拓,又总是阴着张脸,因此他也没注意到,盛迟忌眼下微微青黑,像是很晚才睡。
连夜苦读学习去了?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震惊了会儿后,看戏的眼神反而落回五皇子身上。
故意把人点起来,没想到人家会吧?
五皇子脸色五彩斑斓,最后狠狠瞪了眼盛迟忌,黑着脸扭回了头。
敢让他丢脸,这杂种这次真的死定了!
好不容易上完一天的课,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都倍感煎熬,因此一下学,先生跑得比学生还快。
五皇子袖子一撩,就要找盛迟忌的麻烦,哪知扭头一看,后面的小侧门门帘晃荡着,盛迟忌已经消失了。
跑得倒快!
他火大地蹬了脚桌子,身边的几个狗腿子都不敢吭声,怕这祖宗发落到自己头上。
好在视线转了一圈后,五皇子很快注意到跟着其他人身后往外溜的盛烨明,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堵住:“三哥,上哪儿去啊?”
盛烨明脸色一变。
看来今天要倒霉的是盛烨明。
谢元提心里给五皇子加了把劲,和冯灼言一道往外走。
冯灼言有几分意外。
谢元提性子疏淡,不爱多管闲事,也的确有点坏脾气,但他自小受先生的君子礼仪教导,教养极佳,不会眼睁睁看人被欺凌。
从前遇到五皇子惹事欺负人,他肯定会搭一把手,所以进宫前,冯灼言才叮嘱谢元提要小心点,别惹上七殿下这个麻烦。
但今日他看都没看盛烨明一眼,冷淡地擦身而过了。
那一瞬间,连盛烨明都似乎忍不住看了过来。
冯灼言张了张嘴,又觉得小谢干什么都是对的,迅速把三皇子抛到脑后,跟了出去。
知道谢元提被太后留宿在宫里,八成要待一段日子了,冯灼言深感遗憾,边走边叮嘱:“元元啊,我的新书卖得可火热了,可惜不方便带进来给你看,等你出来,一定要精心研读一番。”
谢元提对冯灼言乱七八糟的称呼习以为常,平静地哦了声。
亏你也知道那种东西不能带进宫里来。
等送冯灼言离开了,谢元提让跟来侍弄笔墨的双吉先回去,自个儿换了个方向,寻了处偏僻的游廊待着。
依照前世的经验,无论他在哪儿,盛迟忌总能嗅着味儿找过来。
所以谢元提觉得他像只狗,嗅觉出奇的灵敏,还爱咬人。
没等多久,盛迟忌果然嗅着味儿跟过来了。
谢元提毫不意外,懒懒地倚着栏杆,看他一眼:“昨晚干什么去了?”
他容色极好,薄红的唇瓣要笑不笑弯着,明亮的天光之下,肤色瓷白细腻得晃眼,瞥来的眸光也显得潋滟,盛迟忌呆呆地停在几步之外,脸色微微红了一下。
谢元提莫名其妙,但也不在意:“方才那段书,是你昨晚背的?”
盛迟忌停顿了下,点点脑袋。
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脑子会断断续续冒出那段内容。
不会背没什么,他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但他隐约感觉,谢元提除了不喜欢他破相,还不喜欢他文盲。
所以拼命想着背出来了,免得被嫌弃。
谢元提的确还算满意:“我不想我的盟友太蠢,你回去之后,学习刻苦一点。”
说着,看了眼他掩藏在额发下的伤口,从袖里摸出来一个小药瓶,顺手丢过去:“擦伤口上。”
小药瓶落入手心,盛迟忌感觉心口也跟着被轻轻撞了一下。
方才他偷偷跟在后面,听到冯灼言叫谢元提元元,好可爱。
谢元提给他药。
谢元提很关心他。
谢元提不给冯灼言送药……谢元元把他看得比冯灼言重要!
他眸光晦涩滚烫,垂睫努力压了下来,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药瓶,忍着蠢蠢欲动的阴暗欲望:“谢公子,可以教我读书吗?”
“……什么?”
冷着脸疑惑的样子也好可爱。
盛迟忌拼命收着獠牙利爪,声音轻轻的,托那张俊俏中掺着青涩的脸蛋的福,竟然显得很乖巧可怜:“我们是盟友,可我没有读过书,不想太蠢拖你的后腿。以后下学,谢公子可以让我去你那里,教我读会儿书吗?只要一会儿就好。”
见他这副温驯的模样,谢元提挑了下眉,心底忽然涌出点奇异的愉悦。
盛迟忌刚回宫时,备受欺负羞辱,但无论遇到何事,他的脊背都挺拔不屈,天生有种野兽般的凶狠与骄傲,从未低过头颅。
如今却要为了利益,这般极尽讨好他。
上辈子把他囚禁着肆意妄为时,盛迟忌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真不知道如果是上辈子的盛迟忌,会是什么表情。
谢元提重生后第一次感到心情不错,嘴角微微一勾:“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