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明净澄澈,刺眼的阳光自头顶正上方倾洒下来,咸湿海风裹挟着盛夏的潮热,宛如林荫绿叶簌簌,混合着潮水,一波一波涌来。
谢浮玉慢慢放下挡在眼前的手,用力眨了两下眼睛,站在原地,环视四周。
他正位于一片圆形广场边缘,平滑的地面白得反光,说不清是用什么材质的石头铺成。广场中央突兀地立着一座巨大的纯白雕像,倘若没有身后灰蒙的海面映衬,几乎要与地面融为一体。
谢浮玉眺眼向远处看去,寂阔大海一望无垠,乌灰波光泛着浓重的死气。
海面无限延伸出去,与拱顶垂落的天幕在望不见的彼端交织成一道狭长的细线。在细线的上方,矗立着一座教堂的虚影,尖顶十字高耸入云,圣母颂的余音隐隐被浪潮声掩去。
目力所及之处,似乎没有一个人。
谢浮玉眸光微顿,徐徐转身,朝反方向走了几步,倏忽停住,几米开外,有一家咖啡厅正在营业。
这间咖啡馆外观形似贝壳,西南角的窗户撇开一线窄缝,有人将一部手机伸了出来,晃悠一圈,很快又缩了进去。
从谢浮玉的视角来看,那人身后短暂出现了另一只手,手背上不知是戒指还是什么忽闪两下,十分晃眼。
他下意识敛眸,再凝神时,窗户已经关上了。
谢浮玉推测,应该是有人将其拉走,但由于承重墙的存在,难以断言。
所幸墙体另一侧布满通透的玻璃,内部的景象随着他走近而逐渐明晰。
弧形吧台犹如一道海岸线分割出两个空间,店员在吧台后忙碌,消费区摆着几张桌椅,每张桌子边都零零散散坐着些人,承重墙边,有一个女生以手掩面,大抵是在哭。
咖啡馆大门紧闭,但门内紧邻出口的位置排了一条长队。
几人围成人形闸口,卡在队伍一端,挨个给队伍里的人搜身,谢浮玉看见他们陆陆续续从两人身上各摸出一张纸条。
眼见队伍逐渐缩短,谢浮玉思忖片刻,抬脚走过去,边走边伸手摸了摸外套口袋,手机、纸巾、钥匙......
倏地,他动作稍滞,指腹于口袋底端触碰到一抹微曲的弧度,长度不足五公分,像是什么东西团卷成了一个小卷轴的形状。
谢浮玉敛眸扫了眼前方的路,脚步未停。
快走到大门边时,他状似无意一脚踢翻了门口的花盆,而后面上流露出几分惊讶,蹲下身扶起了歪倒的花盆,拍拍手重新站起来,推门而入。
玻璃门吱吖一声敞开,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人群中不知谁倒抽了一口气。
谢浮玉听见负责搜身的几人里溢出一声惊呼:“这这这也是新人吗?他这样儿的,如果是老人,不应该没听说过啊——”
原因无他,谢浮玉的长相太过出挑,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眼尾略弯,睫毛长而卷翘,瞳色偏浅,雾蒙蒙如同含着一汪浅浅的湖泊,垂眼看人时,视线仿佛被水浸润,潮湿而朦胧。他唇线天然微向上挑,肌肤白皙泛粉,明艳而又表露出几分不自知的纯真。
如果谢浮玉不是新人,关于他的传闻应该早在论坛里传开了。
“可是我们已经得到两张线索纸条了。”另一人小声提醒道,“这个应该不是新人。”
新人?谢浮玉暗自琢磨着这个词,直觉不是什么好意头。
他一言不发,始终保持着沉默,大脑却飞速运转,余光观察起其他人,判断他们之中哪些是新人,哪些不是。
而先前一惊一乍的那人被同伴推挤到谢浮玉面前,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地问:“你你你是新人吗?”
“不......”谢浮玉想说“不是”。
然而,“是”字还未落地,便被斜刺里冒出来的人打断。来人顺势搂上他的腰,手指隔着衣料肆无忌惮地摩挲着他腰侧的软肉,而横在腰后的小臂肌肉紧实,谢浮玉挣脱不得。
“他不是。”耳畔紧接着响起一道磁沉含笑的嗓音,“我们认识。”
香柠檬融着橙花的淡香自身后包裹住他,谢浮玉眉间划过几分不耐,瞬间记起这抹熟悉的气味属于何人。
早先某处被忽略的不适感蓦地浮上来,却被一下一下力度适中的揉捏冲散许多。
对面,章泷讷讷看着他们,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打转。
郎才郎貌,有点般配,但他谨记自己的职责,朝谢浮玉说:“按照惯例,无论新人老人,进入游戏后都得搜身,请你配合。”
谢浮玉当然配合,他侧脸睨了一眼揽着他的男人,对方无声轻笑,松开手。
“蒋哥,没有纸条。”章泷扬声向吧台边汇报。
被称作蒋哥的男人起身走过来,将手机递到谢浮玉眼前,屏幕上是一个群聊的二维码。
蒋泉言简意赅:“来,进群。”
谢浮玉扫了他的码,首页立刻多出一个名为“活着”的群聊,群里面连他一共21人,不知道咖啡馆里现在是不是这个数。
他收起手机,准备寻个角落坐下,刚找到方向,便被某人没什么分寸感地牵住手带到了咖啡厅的西南角。
谢浮玉腰疼,索性放松身体,将大半重心都架在对方怀中,从背影看上去,两人的确如同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
章泷和同伴兢兢业业完成任务,退到一边,交头接耳。
“那男的又是什么来头?也是新人?”同伴问。
章泷想了想,否认道:“不是,他身上没有纸条。”
“这俩都挺淡定的,应该不是新人。”他朝另一侧努努嘴,指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生,和另一个唧唧歪歪扬言要报警把他们都抓起来的男生,说,“那俩一看就是新人。”
殷浔在那位精神状态极其美丽的男士身后找了个空位,像是看不见谢浮玉的脸色一般,亲亲热热地拽着人坐到自己身边,肩膀挨着肩膀,挤在一张小沙发里。
“我们认识?”谢浮玉似笑非笑挑了一下眉梢,斜倚着沙发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对方高鼻深目,山根挺翘,眼瞳并非纯然的黑,而是带着一点深灰色,他昨晚就是被这双眼睛蛊惑到,不清不楚地拉着人滚了床单,以至于腰臀现在仍隐隐作痛。
不过,谢浮玉去酒吧前做了简单的乔装,约他喝酒的朋友差点都没认出来,何况房间里黑灯瞎火的,他不信这位就能认出来。
可惜,他恐怕要失望了,殷浔盯着谢浮玉看了一会儿,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
圈住谢浮玉右腕的手缓缓移动,搭在了他的掌心下,右手食指的戒圈垫在两人手指之间,温凉的触感仿佛戒身上盘绕的眼镜蛇。
“宝贝儿,你昨晚穿的那条裙子真好看。”殷浔凑到他耳边,借着说话的空当,轻而迅速地咬了一下谢浮玉的耳尖。
谢浮玉神色自若:“你认错了,我不是女生。”
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并不需要把每句话拆开揉碎反复说清,殷浔不介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把玩着谢浮玉白皙修长的手指,笑了笑:“认没认错,你我心里有数,但是......”
“花盆底下藏着什么东西,要我帮你拿过来吗?”他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游刃有余的假面终于破开一丝裂痕,谢浮玉抽回自己的手,淡声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住。”殷浔咧嘴,一口白牙简直刺眼。
谢浮玉:“?”这是哪个矿场挖出来的神金?
他移开视线:“我不喜欢和别人合住。”
“我可不是别人。”殷浔仿佛胜券在握,意有所指,“你会喜欢的。”
谢浮玉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径自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他单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向大门的方向,眼皮逐渐沉重。
负责搜身的几人依然聚集在门边,像是在等人。
“不会再有人来了。”殷浔靠在沙发背上,懒懒地说。
果然,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外面连一只活体生物的痕迹都找不到,仿佛整座岛屿只有这间咖啡馆。
不久,一直在吧台后忙碌的店员笑眯眯地为每个人都端上了一杯咖啡:“欢迎光临,请慢用。”
她同每个人说话的腔调都一模一样,仿佛事先设置了某种触发程序。
及至近前,谢浮玉瞥了眼她胸前的名牌,上面写着——马丽娅。
“马丽娅,Maria,Ave Maria。”殷浔若有所思,压声吐出一句话,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谢浮玉如愿看见一张皱巴的俊脸。
他忍俊不禁,仰面朝马丽娅微笑:“我想要一杯摩卡,可以吗?”
店员端来的咖啡是清一色的热美式,谢浮玉没有自找苦吃的癖好,不过这位马丽娅看起来只是NPC,不知道会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马丽娅抱着托盘盯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没问题,先生。”
摩卡很快端了上来,另一边,聚集在门侧的几人各自捧着杯子回到咖啡馆中央,蒋泉将所有人组织起来,大家围坐在吧台前的长桌边,听这群游戏老手解释目前的处境。
他们没有喝那些咖啡,因此,角落里姿态慵懒、动作闲适、自由得如同享受下午茶的两人变得格外瞩目。
“你们是真饿了。”章泷吐槽道,“NPC给的东西也敢随便吃,你不怕死吗?”
“人固有一死。”殷浔无所谓地叉着双腿,“或早或晚。”
谢浮玉没有说话,但他接着抿了两口摩卡。
“随他们去吧。”蒋泉把章泷拉到身后,继续道,“下面我给大家简单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显然,他是这群游戏老手中的话事人,两个新人抱团挤到了人群最前方,一左一右坐在蒋泉手边,泪眼汪汪地盯着他,生怕听漏了一丁点关键信息。
“我们现在并不在现实世界,你们可以把这里当做一个游戏副本,完成NPC的任务就能出去,但这里远比一般的游戏要可怕。”蒋泉稍作停顿,肃容道,“在游戏中死去的人,会在现实世界里消失。”
新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消失?就是死掉吗?”
蒋泉摇头:“不是,是完全的不存在,你的痕迹将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家人朋友老师同学,不会有人记得你的存在,无论是从物理意义还是精神意义上来说,你都是不存在的。”
新人更害怕了,追问:“我们为什么会进入这个游戏啊?”
“你是怎么进来的?”蒋泉问。
新人中的女生颤声说:“我今早路过了一间教堂,听见里面在放歌,我走到门边听了一会儿,转身就到了海边。”
她好像对那歌声十分敏感,回想间又被拉入当时的情境下,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耳垂上靛蓝色的羽毛挂饰随之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