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过最后一层薄雾时,倪雅正靠在舷窗边,望见远处长岛的轮廓在晨雾中缓缓显现。
每次坐飞机,只要坐在靠窗的位置,她都会在起飞后和降落前看一座城市的样子。高空中的俯瞰,能最直观概括一座城。
都市的繁华由人造景观璀璨不息的灯光撑起;待开发的土地在云下青黄错落,如同格式化中的草图。有的城市被大雪覆盖,有的城市沙丘起伏,有的城市江河蜿蜒。
上空看到的城市,是初相识或者打过交道后,一座城市递来的名片。
窗外是灰白色的冬天。
停机坪上飘着小雪,落在黑色的铁网围栏上,转瞬即融。机场一角立着一座混凝土哨塔,巡逻哨亭边上的地勤人员穿着军绿色棉服,几架布满油渍的螺旋桨飞机停在远处。风雪中,几辆黑色轿车正稳稳停在不远处,车身覆了一层雪霜。
这是倪雅对纽约的初印象。
下机梯没来,舱门打开后,是一架便携铁梯靠了上来。迈克尔走在前头,先踩稳了第一节,然后才转头向她伸出手。
她接过那只熟悉的手掌。
下飞机那一刻,纽约的风扑面而来。刺骨的冷,直戳戳的冷,像钢针直插领口的冷,让倪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迈克尔握紧了她的手。
从凯迪拉克下来的是汤姆·黑根。
对于这场久别重逢,汤姆显得格外高兴,见到迈克尔的一刻松了一口气,顾不上掸坐在肩头的雪,快步走到他跟前,用力地抱紧他。
为了让迈克尔平安回来,柯里昂家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唐主持了纽约五大家族会谈,首次对毒品交易进行了妥协,并让出了部分政治资源,承诺他本人绝对不会实施报复。
五大家族敬佩唐的胸襟,却也因为他不报复的行为,对柯里昂家族产生了微妙的轻视。
松开迈克尔后,汤姆的目光极有分寸地落到他身旁的阿波罗妮亚身上。
她长着一张希腊美人的脸,说话时却带着纯正的西西里方言,语调柔缓而清晰。与迈克尔先前那位美国女朋友截然不同。
汤姆心下诧异,并没表露出来。克莱门扎仿佛猜出他这一愣神在想些什么,轻轻咳了一声。
汤姆立刻回过神来,伸出手,换上流畅的意大利语向她问候,语气诚恳,态度得体,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欢迎。
一旁的克莱门扎没那么多讲究。
他绕到另一侧车门,拍了拍身上的雪,大嗓门带着几分关切:
“鬼天气真冷,阿波罗妮亚嘴唇都冻白了,先上车吧!”
一行人终于上了车。
车窗外是低矮的云,寒风吹过长岛林荫道,两边的树木光秃而沉默。
路面干净却并不平整,车轮压过积雪和旧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与西西里的暖冬不一样,纽约的冬天有种万物肃杀的凛冽。
如果说西西里是她人生中一场漫长的热身,那么纽约才像真正开启了任务的主线。
在西西里,她像被安排在一个风景优美、敌意不多的新手村,一切都笼罩在阳光与回音之间。迈克尔牵着她的手,生活像是暂停在某段温柔又模糊的存档里。
但纽约不同。雪是冷的,风是实的,街道是宽的,世界正在运行。电影里的人物,一个个将从记忆中走出来,并将一一与她产生交集。
意识到这一点,倪雅感到前所未有的澎湃。
不是兴奋,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预感与清醒的躁动。
像舞台灯光刚刚亮起,观众席还在黑暗中,她站在布景之后,听见命运的配乐从远处响起。
真正的故事现在才开始。
林荫道看起来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狭窄入口拦着一道铁链,戒备森严。守卫看清车牌号以及车上的人后,才放行让凯迪拉克缓缓驶入大宅。
六幢房子围成半圆形,拱卫着最中心的两幢。
迈克尔先下车,绕到倪雅那侧开车门,牵着她的手就没松开。
两人并肩走在积雪尚浅的石板路上,飘雪落在肩头,一起走进林荫道最中心那幢,代表柯里昂家族权力与财富中枢的房子。
他们还没按铃,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康妮站在门口,一眼看见迈克尔,先是怔住,随即喜极而泣,扑上来抱住了他。
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往屋里喊了一声:“妈妈,迈克尔回来了!”
卡梅拉·柯里昂出来时还系着围裙,显然刚从厨房赶来。她一眼看见迈克尔,便快步上前。迈克尔已经微微弯下身去,她紧紧抱住他,亲吻他的额头。
她嘴里带着颤音念着祷词:“噢迈奇,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上帝保佑,你终于回来了。”
她随后注意到迈克尔身边的阿波罗妮亚,脸上立刻浮现出慈爱的笑容。她毫不迟疑地拥抱了这个女孩,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声音温柔得像是早已认识她许久。
“这一路累不累?”她问。“我亲手做了很多好吃的,希望你能喜欢。”
他们进了里屋,火炉正烧着,屋子里暖洋洋的。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阵缓慢却稳重的脚步声。
这幢房子的主人,也是整个林荫道真正的主人,唐·维托·柯里昂,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楼上的脚步声渐渐清晰,缓慢而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