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卷着袖子和裤脚,手上鞋上都沾着污渍泥浆,衣服也不甚干净,比之上午看到的他,狼狈了许多。
温瑾本该紧张的,思绪却一瞬间乱了,想起这几个小混混方才的话,猜测起他是不是上午和下午打的不是同一份工,不由自主地开始脑补他起早贪黑打工挣钱的画面......
几个小混混识趣地走开了,走前还捣了一下春生的肩:“别忘了下次请哥几个喝酒哈。”
目送几个人离开,春生才不甚自然地笑了笑:“他,他们没吓到你吧,都,都是我的战友。”
温瑾摇摇头,摆了摆手,尽量让语调欢快一点:“害,没吓到,他们几个,挺好玩的.....”
“呃,”她清了清嗓子,“我是出来买糖的,大娘说家里没糖了,让我出来买点。”她说完又怕他不信,补充道:“你可以和我回家看看,饴糖只,只剩一点了。”
“不了,我,还得上工。”春生垂着脑袋,声音很低。
温瑾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有点慌,打量着他的身板,衡量起待会他若要强行拖走自己,自己能不能打的过他。
他是比较单薄的少年体型,大概一米七左右,比自己高不了多少,但若是上过战场,恐怕也杀过人,打起来自己应该没有胜算,只能试一试能不能跑过他了。
温瑾一边盘算着,一边悄咪咪往旁边挪,春生若有所觉,此刻抬起了头。
对上他清秀面庞上一双湿漉漉的眼,温瑾心里咯噔一下,勉强扯起唇角朝他笑了笑,等待他的下文。
“既然大娘说了,那,你就去吧。”春生回她笑容,却是十分僵硬,温瑾这才发现,原来他笑起来竟然有酒窝。
她长舒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拔脚便走,再多看这少年一眼,自己的圣母心就会窜出来拖住自己的。
然而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一声“等等”。
温瑾脊背一僵,几乎条件反射般撒腿就要跑,他的话却留住了她。
“你钱,带够了吗?”
春生追上来,不带任何迟疑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这是今日刚结的工钱,不多,你带着。”
见温瑾没有动作,他左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轻轻牵了牵温瑾袖角,示意她抬手。
温瑾呼吸一滞,摆了摆手躲开他的目光,心里五味陈杂,几息后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娘给的钱够了。”
“你拿着,可以买点想吃的糕点,女孩子不都喜欢甜食吗。”春生不由分说将钱塞进温瑾手里,犹自低垂着眼眸,催她离开。
风携着潮湿的水气卷起温瑾的衣角,仿佛在催她离开。
她机械地捏紧手里的铜钱,未曾分给他半分视线,转身离去,每一步都好似在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行走。
她不敢打开思维情感的阀门,一打开,内疚感就会瞬间拖住她,她就走不了了。
她的脚步迟缓,似乎在迟疑,在犹豫。
终于,温瑾忍不住回头了,少年还站在那里,看见她转身,双眸蓦地迸发出光彩,继而又渐渐黯淡,最后,他朝她笑了笑。
温瑾不动神色地转身,步伐快了起来,看在春生眼里,便是终于坚定地要离开了,然而她心里却连连暗叫不妙。
她已经走出很远,一直柔和的风忽然转大,路边的树枝被风吹得咔嚓作响,隆隆的雷声从远处的天边辗过来,天色被黑沉沉的乌云压成暗色。
街上的小摊贩们纷纷支起了伞布,赶路的行人们加快了自己的步伐,站在家门口的妇人呼唤着犹自在街上追逐玩耍的孩童......人声闹语随着大雨倾倒而下。
而她要离开的决心,终于伴随着落下的第一滴豆大的雨水消失殆尽,雨水打在脸上,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那孩子是不是还在露天环境下砌墙,已经没有家人喊他回家了。
他才十六岁,他没有家人,他因为赎自己欠了一屁股债,他成日的起早贪黑挣钱还债......而自己,还偷了他的钱......
温瑾重重拍了一下自己额头,长叹一声,她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吧,至少帮春生把那些钱还上,自己也就不欠他什么了。
刚到何大娘家门口便迎面撞上了一脸焦急的何大娘,她身侧是一个黑脸大汉,身后是一众拿着家伙的小伙。
温瑾顿时后悔不迭,这摆明是要去逮自己吧,早知道就跑路了,她这该死的圣母心啊。
她心里一边暗叫不妙,一边笑嘻嘻迎上去,解释自己因为低血糖严重故而吃了家里的糖,想着去买点补上,所以去找了春生拿钱。
她说着还把自己买的一包饴糖拿了出来,谢天谢地,她回家路上正巧看到有卖糖的。
何大娘将信将疑,她身侧的中年大汉却是先开口,让大家伙都散了,想来这大汉应当是大娘丈夫了。
为表忠心,温瑾主动请缨帮何大娘准备晚饭。
讨人欢心于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不一会儿,两人在厨房里便是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谈及春生是个结巴时,何大娘登时失笑,又被油烟呛了一下,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哪里是结巴啊,读书人,口齿可伶俐着呢,就是看到你才结巴。”
温瑾不知作何回答,只听何大娘一面感慨,一面笑语,“阿瑾啊,这孩子当真是喜欢你的。”
——
春生在大家都用完饭之后才姗姗回来,整个人面色灰败,颓靡不堪,何大娘唤他几声,他也毫无反应。
温瑾背着手慢悠悠踱步到他的视野中,少年眼前一亮,脸上顿时涌上血色。
温瑾挑了挑眉:“快吃饭吧,吃完饭有话和你说。”
春生自无他言,脸上难掩喜色,哪里还见半分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乖乖地吃完饭,然后跟着温瑾进了房间。
方一进门,温瑾便把门合上了,春生有些局促地站在房间正中,看着温瑾坐上床,他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没办法,房间里面陈设简单,除了床能坐人外,就只有一张早上何大娘为了方便照顾温瑾临时搬来的凳子,温瑾想着把凳子让给春生,自己就坐上了床,结果他却呆在那里。
“你坐。”
“哎,好。”春生有些手脚慌乱地在凳子上坐好,视线定在脚前的一片空地上,原本白净的脸被血色涨地通红。
怎么看都是个孩子,但他俩居然在谈婚论嫁,温瑾怎么想都觉得荒诞。
她索性开门见山:“春生,我不能嫁给你,但你赎我的钱我会还上的。”
春生一听,顿时慌了,他懊恼于自己的行为竟给了她挟恩图报的错觉。
“不,温姑娘,你,你不必......我,我只是不忍姑娘流落于市井才带姑娘回来的,并未有半分让姑娘以身相许的意思。”
“至于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孑然一身,也无甚使钱的地方,能把那点钱物拿来救姑娘于危难,也是发挥了它不多的价值。”
温瑾一时瞠目,他果然不结巴,而且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衬的自己满口大白话好似一个文盲。
不过也算是把话说开了,只要这孩子不死心眼非要娶自己,旁人也没法硬按着他俩洞房。
她微微侧目再度打量一番春生,他坐地很端正,虽然卷着裤腿,鞋子上还沾着泥,但并不妨碍他单薄的体格透出的清秀书卷气。
似乎察觉到温瑾的目光,他把脚缩了缩,脸上尽是局促窘迫,他至少应该把鞋子上的泥刮一刮再随她进房的。
温瑾把视线从他单薄的骨架上挪开,不经意地开口道:“我准备跟着大娘去刺史府洗衣服,大娘说工钱不低,你可以不用这样累.....”
“不行。”春生陡然开口打断温瑾的言语,温瑾望向他,他才察觉到自己失态,“你,你,洗衣,很伤手,而且对手腕,胳膊都不好,成日里弯腰坐着,腰痛脖颈也痛,你受不住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抬眸看向温瑾,浸着水色的眸子在烛火映衬下颇有几分可怜。
温瑾对上他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目光,眉心跳了一下,别开视线:“那有什么受不了的,大娘都做得,我有什么做不了的,我自己在家里也洗衣服的......”虽然只手洗过袜子和内衣内裤。
“好了好了,不商量这个了,就这样定了。”她急匆匆地说完,便起身拉开了门,晚风一吹脸上的薄热才散去。
回首看向春生,微微侧了侧脑袋示意只有一张床:“所以今晚怎么睡呢?”
春生连忙起身:“我去和小虎睡。”
小虎是何大娘的儿子,他俩睡再合适不过了,温瑾点点头,对他的自觉很是满意。
她笑着开口道:“我今年正好二十,比你大概大了不少,我们可以以姐弟相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