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先生气度沉稳,严慈并施,虽然不苟言笑,但绝对让人尊敬。
潇月对她并不陌生,三年前,她是姐姐的老师,在林府住了大半年。那时她还小,对什么都新鲜,就愿意往姐姐院里跑,被孔先生呵斥过,教训过,还被逼着一起学习过一阵子。后来她发现,在孔先生面前,越是不听话,越是做不好,就越是麻烦,行走的仪态、坐下的姿势、吃东西的样子、泡茶的手法......学不好就一遍一遍地来,今天不行明天接着,明天不行还有后天......但只要你学会了,孔先生也绝不多事,好就是好。
所以,潇月学乖了,她认真听,努力做,尽早解脱,当年学了不到一个月,找了个借口躲开了。
虽然孔先生没有什么不好,但潇月对她还是敬而远之。跟孔先生学习结束之后,姐姐就像变了一个人,太知书达理,太冷静高雅,太讲规矩,再也不是那个领着她花园里追蝴蝶,星河下捉萤火虫的姐姐了。若所有的名门闺秀都被教导成这个样子,潇月不敢想,于是她在半年前母亲提出让孔先生来教导她时,软磨硬泡让父母依了她放弃了这个打算。
到现在她也不敢问,姐姐没有自己的梦想吗?那个拜月许过的愿望,不要了吗?
潇月把孔先生迎进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神贯注地聆听孔先生教导,主要是明天仪式的一系列流程,她的仪态、表情,还有对答。潇月学得很好,记得也快,一贯严格的孔先生也没什么挑剔,面容逐渐缓和下来。
休息的时候,秋水端来茶水和点心,潇月亲自为孔先生倒茶,举手投足,无不透着淑雅的教养。
“潇月,想说什么就说吧。”孔先生放下茶杯,淡淡地说。
“先生,潇月不解,世间女孩这般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为何非要按照同一种模式去教导呢?”
“你也说了,只是模式而已,这些礼仪规矩你学得很快很好,但你的内心和性格变了吗?并没有。心有所想是自己的事情,礼仪规矩却是与她人相处时表露在外面的,关乎女子的见识和教养,传出去就是名声,你不在意,别人在意,若都不在意,只会生出更多的事端。而且,仪态规矩也可以涵养一个人的气质。”
“遵从本心,不好吗?”
“你以为人历练是要历练什么?本心不是一成不变的,你还小,接触的人也少,想法单纯是可以理解的,若能一直这么单纯下去,那你才真真是有福的。”
“自己内心的想法若不想改变,谁还能强迫不成。”
“不用别人强迫,有时自己不知不觉就变了。说多了太复杂,我看你屋里放着东坡词,想必苏东坡的一生你是了解的。下一个地方去哪里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程一程的心境和当初从眉山出发赴京应试时的心态必然是不同的。你说他变了吗?不管到了多么糟糕的境地,他总能往最好处去做,为国为民的心没有变过,文学成就也极高,这便是贤者。总之,很多道理都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才会明白的,这些德容言功只是学,更重要的是经历。”
“那,及笄礼都要这么繁琐吗?阵仗大得我都有点紧张了。”
“这就对了,这样就有敬畏了。人生就是需要有仪式感,尤其是对女儿家来说,及笄是最美好的。你觉得繁琐是做给那些宾客们看的,其实不然,所有的仪式,都是敬天地,敬岁月,敬内心的自己。潇月,仪式流程大多相似,但人生的路难有相同,这才是难的。”
潇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孔先生又说:“普通人家的女孩到了这一天,无非也就是过个象样的生辰,能有这及笄礼的,放眼全苏州,也没几个,多少人羡慕着呢。”
这一天的林府,像是集合了整个早春的繁华。水池边的戏台上,丝竹管弦,粉墨登场,戏中人唱着花好月圆,皆成所愿。林老爷和林夫人与宾朋在亭楼间一边听曲,一边闲聊,男人话天下,女人话家常,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花园里,绾容设了茶席,邀了一群未出阁的姐妹一同赏春。昊泽听闻后,领着一众年轻公子也来了。大家索性玩起了游戏,投壶、射覆,击鼓传花讲起了笑话,没有长辈在,他们都放松了许多,笑得也畅快明朗,当真春色满园。
厨房里,一溜儿十来个灶台全都热气腾腾,细点和菜品摆满了案台,显现出一家富足,生活无忧。
潇月坐在先生旁边,沉静无言,面容温良端宁,内心却现出波澜。曾经,她以为未来就是如常的一天又一天,是自然而然,眼下却莫名地对未来生出了郑重,当她感受到这份沉郁,首先体味到的,却是心里清清楚楚,忽然而至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