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鸿山降旨,安排了两万将士到江北扎寨,与韩军隔江相望。岸边艨艟战船也罗布得井井有条……墨龙幡旗隔江林立,铺展二十余里。然而这不过是虚晃一计。
桂军不擅水战,水师疲乏无力。以“皇太子”换来几年南北太平,确实在情理之中。韩歧一部似乎对此毫无怀疑,只待两方约定交割太子与金银辎重的日期。
而桂鸿山真正的中军主力精锐此刻已经聚集往北,讨伐长城外的夷敌。
与此同时,一队卤薄仪仗自京城启行,香车白骝辔铃响,浩浩荡荡,前旻黄龙大幡迎风飘扬。前太子仪仗由骑兵护送着,南下往淮水去,送与韩歧的部下交割。桂鸿山以一个议和的姿态,给足了面子。
……
京郊高城之巅,门楼嵯峨,几乎耸入云端。桂鸿山挟着燕琅玉眺望这一队车马。
那里面坐着的并不是太子,只是乔装改扮后的素竹。
桂鸿山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算算日子,韩歧承诺给的半数辎重金银已经出发,不日抵京。待他率兵北上,荡平戎夷肃清廓宇之时,便是太子仪仗渡水南下、韩歧发觉有诈之日。
斯时,恰巧一声鹰唳划破长空。燕琅玉抬起头。
蔚蔚晴空澄净如洗,一道黑影如此鲜明——那苍鹰两翅大展,正翱翔穹宇当中,往南飞去。
燕琅玉目光垂落,静静凝望着桂鸿山,以一种臣服的姿态,那样深情:
“愿你此去北伐,大捷凯旋,平安而归。”
这一句话是桂鸿山很爱听的。
桂鸿山受用地笑了,眼睛还望着城楼之下逶迤南行的“太子”仪仗。
“我昨天在屋子里为你卜了一卦……”燕琅玉声音渐弱。桂鸿山正在兴头,听到这话也忍不住侧耳。虽说他一贯不信什么先天演算、神乩卦卜,但出征在即,将帅也难免都想讨个吉利。参军在阵前扶乩,求个祥瑞,也是再常见不过的。
燕琅玉声音这样微小,实在令人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想来,卦不可尽信。又或者是我罪孽良多,即便心诚,祈愿也无法上达天听。”
“你还是不要听罢。”
燕琅玉迟疑再三,最终用仅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方式,倚近他,说:
“……是大凶之相。”
桂鸿山脸上的笑容瞬息间凝结,方才眉眼之间那股风发意气也尽数都凭空散尽。
他沉着脸,侧目望着燕琅玉,似乎要说点什么,终还是沉默了。
探究着他的脸色,燕琅玉谨慎地说:
“你亲征陷阵……我只是怕你出事。”
危楼风寒,从两人的沉默当中席卷而过,更带起些许莫名的森冷。
桂鸿山想到几日前的那个梦。
他怎么会在幽冥之中?
难不成,是真的命丧黄泉了吗。
若他死了,戎夷铁蹄南下,京畿再度沦丧……燕琅玉也活不成。
不,他不会死的,燕琅玉也不会!
除了困龙滩那一回寡不敌众只能退兵诈降以外,他一生戎马,败绩全无……从未输过!
胜败是兵家常事,他自然懂得。难不成,是一生的好运都在这二十来年里用尽了?
燕琅玉很适时地说:
“我不想你出事。”
那嗓音在寒风中愈发模糊,更蔓生出无可言喻的忧愁。
“要不,我去祭坛吧。”燕琅玉沉静的语气中难得添了些慌乱,“重新为你……问天请乩。”
锦衣遮蔽之下,有什么牵住了他的衣袖,那微弱的牵力愈发强了。
“我真的不想你出事。”燕琅玉絮絮重复着。
桂鸿山心头一动。
兵至阵前,父亲与兄长从来都只会告诉他,他身后的人都在等他大捷凯旋,即便战死殉难,也是无上荣光。
却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让他惜命的平安话。
他的沉默由此变得更长久了,仿佛没有尽头。
他明白燕琅玉那一贯惜字如金的性格。
上一回燕琅玉这样絮絮地同他说话,还是在指责他,指责他为什么要救他。
“以我旧时的仪仗,向天三跪九叩首……请天乩,为你重演一卦。”
燕琅玉恳切地又道。
……
他没有回答燕琅玉。
他说不出话了,喉头哽噎,像塞了一团浸过水的帕子。
隔了须臾,他看到燕琅玉望着他的眼眶浮出微红,几乎同时他回过神来。
他往脸上抹了一把。
一片冰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