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无相站起身问,眼光钉入她的脸,觉得她的种种表情像是从巫镇裕的脸庞移植过去。他的颜色吸引到小女孩,指着他讲妈妈,要要。她一面道歉,一面批评小女孩,不可以用手指别人。无相对小女孩眨眼,他喜欢小孩,拉巫镇裕衣边让他看。
她注意到巫镇裕,一眼认出来是和前夫的儿子,叫他小名:阿裕,你不是跟你老爸在一起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把小女孩往上颠了下,换了个更轻松的站姿。
巫镇裕沉默片刻,伸手去接小女孩:“我抱一下。”
她让他抱,往旁走,不挡着别人做生意,小孩不认生,无相拿发辫逗她:“祝斯睿呢?他没陪你出来?怎么没上学——”说到这里,她懊恼地轻拍额角,暑假上什么学,傻。
“他在平连港。”
“什么?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个德行。”她有点恼。前夫在生活上冒失得很,巫镇裕刚出生那年,抱着他去船上看河沙,从这条船跨到那条船,巫镇裕从襁褓巾内滑到水里,他还无知无觉。她问他孩子呢?他抱个空的襁褓巾说在怀里啊。她瞧见孩子在水里扑腾,连忙跑去拉起来。他们家里,父母聪敏,就出这一个蠢货,真不知道像谁。
“我跑出来的。”
“你跑出来干什么?书呢?不念了?”她靠近他,露出不能理解又饱含愤怒的神色。
巫镇裕答非所问:“你搬家了,再婚怎么没和我说。”
“我给祝斯睿挂电话去了,他说你不想和我说话,说你心里还记恨我跟你爸离婚。我也给你写了信,你没回过我。”她别过脸,沉沉地叹气,继续说,“不管怎么样,不能随便离家出走,你知道现在社会有多危险吗?啊?要是被拐卖怎么办?你先跟我回家,开学之后我送你回去念书。”
“我爸不供我读书。”
“我供啊,你的学费,餐费,补课费,我哪样没有出,你爸说你成绩不好,不想读书。阿裕,不管成绩怎么样,至少要读完高中。”她以为是巫镇裕不想读书才离家出走,她每个月都挂电话过去问巫镇裕。祝斯睿说他叛逆,说他偷钱,说他欺负弟弟,说他恨她。她都认了,她本来可以选他的,因害怕没能力带好他,不要他,他恨她理解。
社会描绘的女人独立那么困难,那么恐怖,她离开学校直接就嫁给了祝斯睿,她根本不知道女人在男人的社会中生存是难,却根本没有男人们描述的那么难。他们根本上是怕女人进入市场,抢占份额。她被骗了,被骗着放弃了心爱的孩子,自立的人生。
离婚后,她进了企业里工作,走到今天已经做到经理的位子。巫镇裕要念到什么学位她都供得起,巫镇裕在她身边时是个多么温柔,多么体贴的孩子,会分担家务,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关心她,照顾她,大多数教过巫镇裕的老师都喜欢他,她以为是因为她和祝斯睿离婚才会导致巫镇裕性格发生巨变。
“你——”他不敢置信地盯住她的脸。无相发现他情绪渐高,从他怀里剥出小女孩,她望过来担心是坏人,想把小女孩抱回去。无相主动说我和巫镇裕是好朋友。说完蹲在他们脚边和小女孩看小摊上的玩具,不离开母亲的视线范围。
“你有给我付学费,你有给我付餐费,甚至还有补课费,是吗?”巫镇裕捂住脸,发出控诉的笑声。祝斯睿跟他说妈妈不要他了,不管他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祝斯睿在出钱,在考虑。现在巫奉延,他的妈妈,告诉他,她没有不管他。没有学费是假的,是祝斯睿两夫妻需要保姆,不愿对他负责任的表现。他简直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不相信?我所有的汇款记录全部都在,你要是不相信,回家拿给你看。”她拉他的手臂,大约明白祝斯睿在中间做鬼,极焦急的神情。
他摇头,放下手,注视这个比他矮小许多的女人,他的妈妈,他们都被一个男人耍了:“我到了平连港只念了不到一年,学年第一没用。你不要再给他打钱了,我不会回平连港的。”
巫奉延感到心惊,没想到祝斯睿能做到这种程度,怒不可遏地深呼吸,说:“跟我回家住,在这边入学,去最好的高中。他不要脸,不供,我供!”
无相仰头看巫镇裕,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巫镇裕脸目的局部,痛苦的局部,身体里有抽痛的感觉,不自然地捂住胸口。巫镇裕注意到无相的视线,低头哀伤无助地望他。然后看着妈妈说:“我已经是大人了,你还有新的小孩,新的'丈夫',我也有新家了。”
不论在哪里,都是寄人篱下,在妈妈家也一样,要看人脸色,要提心吊胆,恐慌于你有可能不再供我生活,念书,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只有那个小房间是属于他和无相的家。他已经没办法再融入别人家了。
“她叫什么名字?”没等巫奉延说出不行的话,他率先岔开话题,指了指小女孩。
“巫镇宁。”她顿了下,从包里拿出钱包,抽出所有大钞,塞进巫镇裕裤兜里,扫了眼他手里提的塑料口袋,吸吸鼻涕继续说,“阿裕,来妈妈家吧,不念书真的会后悔的。”
巫镇裕摇头,蹲下和无相逗巫镇宁,没有拒绝她的钱,也让她的钱真的来到我的手中一次吧。你好哦,巫镇宁,我是哥哥。无相一听就笑了,拿脑袋蹭他的脸,学他说话。我是哥哥。他们都笑了。她笑过以后,想着孩子们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到洱市的?”她问。
“五月就到了。”
五月,半个月前她挂电话给祝斯睿问巫镇裕,对方说“很难教育,学校叫了几次家长了”。到底是谁很难教育,谁在上学。她马上问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听他说住在林苑,稍微安心。虽然是老小区,但至少不是太差的环境。
她张望四周,语速稍微变快些,怕他又说不好:“你真的不愿意跟妈妈住的话,至少住在哪儿要跟我说,我给你买个手机,然后存我的号码,我会给你交话费的,好不好?”
“不用,我有手机。”
巫镇裕给她报手机号和住址:“如果你要过来,必须提前和我说,不然我会生气的。”
她答应了,像是看到刚上小学的巫镇裕站在沙发上宣布自己是大人了,以后妈妈进他的房间必须经过他的允许。她伤感地偏过脸擦眼泪。
他们一块儿逛街,巫镇宁坐在哥哥的肩头,笑得露出漏风的小牙齿。巫镇裕跟她介绍无相,模糊地说现在住在一块儿。她没完全理解儿子的意思,懵懂地产生一种预感,没表达什么疑惑,给他们各自买了身衣服。
巫镇裕拒绝不过来,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下周末让她去家里看看。
到了晚上,他们匆匆分开,巫镇裕怕再待在一起她就得连哄带骗地把他们俩全带回家去,她有这种本事。空手到市场,满载而归,心情也有自己的口袋。
无相拿肩膀蹭巫镇裕,巫镇裕看见他温柔的脸目,他们没再进行额外的对话,手托手回家,坐在矮几吃晚饭,新买的衣服洗干净晾到窗外。巫镇裕告诉无相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两边都抛弃的那种人,以为是他们婚姻当中的剩余,你知道剩余通常没有价值的吧。今天才知道同样是剩余也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我只是不小心走进了人生的背面。
“你不是剩余,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个体。”无相轻抚他的眉,口吻极具迷惑性,仿佛他的手抚摸的不是他的眉,而是他的心,“全世界唯一的个体。”
巫镇裕亲他的嘴角。无相说是巧克力味的。巫镇裕为此歪倒,为你的语言,为你的情感,为喜欢你的心。同时也为新生活的顺利落成。如果没有无相,如果他去妈妈家,不过只是平连港生活的转印。
他需要家,需要新生活,唯独不需要忐忑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