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是对一切刺激的反应。当我们开始思考某种感受的名称,我们就走上一条寻求答案的道路,又或许是场反应公式的考核。他能够理解自己是对当下巫镇裕悲伤的脸产生某种感受,有关巫镇裕的感受有过许多,譬如悲伤、怜惜、悔恨、欢欣、喜悦、疼爱等等等等,这些情感均有可以参考,可以命名的经验,意思是他有在其他的时刻体验过同样的感情,同样的反应。
可是,那天的那一眼所产生的感受他没有任何能够参考的瞬间。他像是看见一棵从来没见过的树那样惶惑不安,因为他以为几乎认识世界上所有现有的树。他分解感受,使用放大镜来解读,不是怜惜,不是喜悦,不是悔恨……那么是什么呢?心跳如鼓的瞬间是什么呢?为什么呢?难以理解。
潜意识里他不想把这部分告诉巫镇裕,有种此感受私密到不应当与当事人分享的预感。他连续一周没有去看巫镇裕演戏,恐惧于再次看到巫镇裕挨打,恐惧于感受的复现。
他开始在没有工作的时间里游览洱市所有的树。洱市大得不得了,使用双脚来丈量或许需要超过一个月的时间,他做得到。那些种在道路两旁的同品种的广玉兰、樟树、蓝花楹……全都不够老,不够有灵性,不够有资格。他需要一颗资历老,仪态丰的大树。此条件在树林里容易找到,在洱市很难。洱市实在是太新了,大多数的树还是幼童,承担不起庞大的责任。必须是百年以上的树。这个城市建成有百年吗?
一天,无相已走完半个洱市,站在一棵被修剪得参差不齐的棕榈树旁休息。他疲惫得低头缓慢呼气,希望坐在公车上就能看完洱市的树。
“你是要发愿吗?”浚酉从棕榈树后来到他身边问。他没意外,早就闻见浚酉的气味,知道浚酉会过来和他说话。他不想费力气说话,歪了下脑袋就当回答。
“你真的想好了?再多活一段时间不好吗?”
“二哥知道有些事跟想不想没关系吧,就是会有我也没明白但就这样做了的事情。”
浚酉想告诉他不要为了别人发愿,但他没办法说,因为他同样为了别人发过愿。沉默蔓满他们的肉与灵,俱知道对方命运的沉痛性。
“走吧,我替你找,洱市所有的树都不够格。”
“植物园的也不可以吗?”
他把植物园的南洋楹当最后的选择,没想到是都不可以。得到浚酉的肯定答复,南洋楹不愿意,它不愿意就没办法发愿。他叹气,软在树下不肯走,眼睛合拢,帽子脱落,不在乎,太阳爱怎么晒怎么晒,就把他晒成萝卜干吧!浚酉叫他几次,他不肯动,讲二哥,我好累,我不想走路。
浚酉无奈地蹲在他身前,从容地扛起他双臂,将他拉到背上颠了颠,抱住腿根就走。他在浚酉耳边说:二哥,你真好。浚酉觉得痒,偏过脸回觉得我好就别给巫镇裕发愿。他长吁短叹,晃脚问浚酉怎么确定就是给巫镇裕发愿,万一我是为了自己呢?为自己就不发愿了,换我,我就把巫镇裕吃掉,呀咪呀咪,再把他种下去,我死以后他已经在等着我了。无相笑出声,胸腔震动传递给浚酉,让他也跟着笑。
“二哥,我喜欢听巫镇裕说话。”
“爱就没办法了。”
他们停在一栋衰老的现代建筑旁,能够听见它孱弱的呼吸声。无相问不是去找树吗?我说去找没说带你去找。浚酉踹开院门走进载满花草的小院,从小院上楼梯走到顶便是一扇到腰的拱形小门。浚酉矮身让无相下地,拉他钻进小门里。这是间倾斜的阁楼,靠近门的部分低矮,靠里的位置宽敞,有扇双开窗。挨墙放了张单人床,铺浅灰色被单,毛毯跟大大小小的玩偶挤在一块儿,枕头掉在床边。床的正对面也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毛绒玩偶,从造型上看得出来很有年头。玩偶边是两排手打的木衣架,挂满浚酉的衣服。
“坐吧,不是累了。”
浚酉从床上摸出红发绳束起长发,一条新鲜的粉色疤痕扎进无相的眼睛。无相挨近,抚摸疤痕,倾斜的,从后颈斜入肩胛。好类似贯穿伤。
“二哥,这个是那个时候弄的吗?”
“不是啊,老板砍的。”
无相难以置信地凝视他,眉毛像是折断。想问浚酉身上所有的伤疤都是老板留给他的吗?问不出口。被卖就是这个意思,做狗做到失去名字不是玩笑。无相愣愣地坐在床边看他半跪着拗下腰从床底拉出带锁的木盒,打开来里头装满各色金玉制品。
他觑着眼睛选了许久才拿出一对耳环,水滴形的紫玉。无相对玉没有品鉴的能力,能说出来的就是好看。他拿来在他耳边比划了下,张大眼睛看了又看,放回盒里,撇嘴说难看。
二哥要送我吗?都送我很多啦,不知道怎么回报你。无相伸手给他瞧,浚酉先瞧见小金鱼,闻了闻说巫镇裕送的,他倒是精明。这才多少钱,显得他多有心似的。无相替巫镇裕说话,工作辛苦啦,薪资微薄啦。浚酉左耳进右耳出知道他爱,挑出枚粉戒面的戒指戴到他的无名指:就这么爱他?
“不知道。”他喜欢这个颜色,谨慎地用指肚抚摸。
“有什么不知道的。爱就是爱咯。”
无相跟浚酉说可能是爱的,但是又讲不清楚,觉得不太对劲。和他说起在电影院的感受,手指抠着床板。浚酉难得露出小孩的表情,睫毛簇着眼睛,好美。还没说完,忽然传来上楼的声音,浚酉立刻锁上木盒塞回床底,小门被拉开。老板蹲在门口,像是爱丽丝观察兔子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