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鸟语花香、万物复苏。时值太后生辰,万奉贤为了筹办寿宴歌舞忙的不可开交,常常深夜才回到住处。
他一到屋倒头就睡,尹一连话也不曾跟他说,第二天一早醒来人就又不见了。有时候尹一会等他直到很晚,等到困的睡着;有时候那人一夜也不回,不过白日里会回来一会儿,跟尹一和一群宦官挤在所里吃饭。
那阵子,两人见面的时间一个手就能数过来,交流鲜少。
尹一心中有些不快,但思及身份,他们或许连朋友也不算,师徒师徒,哪里有徒儿过问师傅的道理,想来想去,一肚子的哀怨都咽了回去。
可他没在意,无论万奉贤多么繁忙,哪怕每日只有半个时辰空闲,白天也好、夜里也罢,晴天也好、雨夜也罢,他都会回到宦官所一趟。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一顿饭的功夫,哪怕不曾跟他说上几句话。
这日尹一值夜完白天回来。刚到屋子就看见万奉贤躺在床上睡着,这也稀奇,都知道万大人今日忙碌,今日竟有功夫在这里偷闲了。
尹一凑近他,看着日渐消瘦的人,虽心疼却没什么办法。他刚坐下床边正要脱鞋,想挤在他身旁睡会,不想惊醒了床上人。他张开眼,眼窝下青黑一片,困怠之意甚浓,就跟许久没睡过觉似得。
尹一心疼,小声问他:“饿不?现在正是用早饭的时候,我去给你取点?”
万奉贤好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躺在床上摇摇头,虽还束着冠,可头发已乱哄哄一片。发冠上的白玉簪子脱落枕边,衣裳倒是整齐,再瞧床尾,果然,连靴子也未曾脱。睡也不舒舒服服的,真拿他没辙。
想来,尹一将他的靴子脱去,塞进薄被里,一边儿道:“你快睡吧。我去桌子那睡会儿。”
“等等。”他还没走,万奉贤晃晃悠悠间坐起身来,下了床拉住他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尹一跟着他不问也不反抗,看着万奉贤拉扯自己手腕,若隐若现在袖间,似镂月雕刻,白皙美丽,他常看着这双弹琴的手入迷。
就这样着迷着,着迷着,停下来时尹一抬头竟已到了乐府正殿。
万奉贤拉着他向很多人打招呼,那些人看着尹一的眼神让他很不再在,好似他不配得到一个大人的青睐。只好低下头看着万奉贤的影子,一路随行。
“这里等我。”万奉贤停下的地方正是乐府一处练舞坊,名叫‘云雀’。
万奉贤开了一条门缝就挤进去了,他正要朝里瞅,被那人犀利一眼,挡了回去。只得悻悻然站在门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里面传来万奉贤清脆的招呼:“进来吧!”
尹一站在门外先透过雕花镂空的门朝里望,布帛遮挡着视野,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小心推门而入,带着狐疑走进云雀坊内。
刚进门就被里面各种各样的舞衣、乐器、装饰引得眼花缭乱。
“你在哪儿?”云雀坊里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万奉贤的踪迹,于是他小声低唤,生怕惊扰了谁。他边问边绕过一处似屏风般上下一体的撑天柱,被这后头的景致吓了一跳!
万万没想到,云雀坊一个练舞场会这般大,比得上陛下的朝堂的正殿了。
整个坊内垒满了大小一致的虎座鸟架鼓。两只昂首卷尾、四肢屈伏、背向而踞的卧虎为底座,虎背上各立一只长腿昂首引吭高歌的鸣凤,背向而立的鸣凤中间,一面大鼓用红绳带悬于凤冠之上。通体髹[xiū]黑漆为地,以红、黄、金、蓝等色绘出虎斑纹和凤的羽毛。这是工艺复杂的艺术乐器鼓,如今这坊中少有几十数,齐刷刷以环状围绕在大殿正中排绕。
“一一!”在环绕的虎座鸟架鼓正中,尹一看见万奉贤正冲着他满带倦意的笑。
眼前的万奉贤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极美的水蓝色绫衣,衣领精细的绣着说不出的纹理缀着珠光闪闪的珍珠,里面贴身的衣服是月黄色的很柔和。万奉贤生就肤白,衬托这他更有光泽,腰上钴蓝腰带上绣着祥云流水纹理,缀着白玉珠宝。裙裾绫绸上覆盖着一层水蓝色的绢,轻柔唯美。裙裾前不长,只碰巧遮盖住双足,足上一双蓝色缎面鞋,鞋上绣月黄云纹,犹如云端翩翩起舞。顺着那鞋子后瞧去,身后坠地竟不是裙摆而是由上而下如同瀑布倾泻的袖摆长少说数丈。他的发还是方才那凌乱的模样。配着这身华丽的舞衣,精致中透着散怠的美感,无以复加。
巧笑间,梨涡再现,一缕青丝垂在额前,只听那万奉贤道:“这些日子苦于此舞,尚无人知,你……瞧瞧可好?”
尹一有什么理由能拒绝呢?他不能,甚至欣喜若狂。因为他是第一个能欣赏这支舞的人。其实他对舞蹈一窍不通,可只要是万奉贤舞的,那必是这天下最动人的!
“你用这个!”万奉贤说话之际弯下身去,尹一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碗,碗中是小石子。正当他走来之际,尹一听见‘咚咚、咚咚’的声音。方才只凝着万奉贤看,这会儿目随声动,细看一番,才惊觉他站在一张偌大的红鼓之上。
看着诧异的尹一,万奉贤走近他将碗递了过来,道:“这乃百戏盘鼓舞改编,你将这碗中石子朝着这些排开的五十八张鼓任意投递便可。可一次一发,亦可一次多发。”
五十八,正是太后的寿辰,万奉贤真是有心了。尹一想。乖乖接过装有石子的碗,他站在环绕的鼓间所遗留的缝隙处,万奉贤已经回到巨鼓之中,摆出精致稳当的姿态。
如水绫袖随左手臂弯曲过头顶,绫袖被他握在手中,另一只手臂弯曲伸出身外,指尖如花,行如流水,长袖收拢搭于腕上。面颊微侧再散乱坠下的青丝里看得见他的侧容颌首,右足单立与鼓膝盖微曲,身躯婀娜如同飞天,左腿挑起裙裾旋转弯曲与身后,裙裾中露出贴身的月黄色裤子。如松般站立可见功底,等待着尹一的一记石头,蓄势而发!
尹一捧着碗,一手那、拿过一颗石子,手臂一扬,砸向万奉贤左边第五架鼓!
即见万奉贤腰骨纤细,朝左再度倾斜,左手握着的绫袖忽从手中而出,犹如一条大河浩荡而去!击虎座鸟架鼓正中,一声狠历的击鼓声不亚于木棒敲击,沉闷而有力。鼓音未落,同时又有鸟儿般清脆的铃声,如虎低吼,若凤独鸣。与虎座鸟架鼓成正比,也有太后乃人中凤,凤鸣惊人之意。如此巧思设计非万奉贤这个乐理舞蹈奇才莫属啊!
尹一诧异的看着万奉贤长袖那端缀着圆形的铜铃。这么长又具有重量的袖若非男子想必难以练成,而万奉贤不知下了多大的功夫才成就了这一惊人绝世之舞。
尹一目瞪口呆崇拜之际,只见他仍旧保持着击鼓完毕时收回袖子那完美的新姿态。
“再来!”万奉贤一声令下,尹一‘恩’的一声再投出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