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她生了周洁,是她给予周洁生命。至于当年婆家因为这是个女孩儿而瞒着她这个生母把周洁扔了,时隔多年她才从别人口中听说李翠芳家里那个品学兼优的研究生正是自己当年生下来的那个“死胎”。
她没有错,她在今天之前还沾沾自喜,因为如果不是自己生的,周洁哪来那么大的造化。一个月前她迅速地从丧子之痛中抽离,联系上周洁后便去做了亲子鉴定,费了一番周折把周洁的户口迁了过来,她觉得虽然自己没有养过周洁,但至少周洁是自己生的,周洁应该给自己养老。
但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报以期待的ATM机实际上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
也完全没有想到杀人犯会把今时今日发生的种种恶果全部推在自己身上——
“我错在哪儿了?我错在哪儿了!”被民警护送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刘敏突然扑通地跪在看守所的大门口,跪在那些警察面前,眼泪唰地掉下来,哭天喊地,“我到底错在哪儿了!是我生了她!没有我就没有她!就算我对她没有养育之恩,也有生育之恩,她有什么资格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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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相顾无言。
年轻的民警不知道该怎么劝,年老的民警让门卫把她拎起来,直接塞进警车里,送回她赶来市里暂时落脚的小旅店,然后打电话给了她年迈丈夫的弟弟,请这位小叔子来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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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闹剧最终以这样草率的方式收场,民警之间在工作之余当八卦调侃了几句,最后这荒诞的八卦通过前来看守所提审的佩石传到了特案组众人的耳朵里。
午后,江汜过来送已经盖好章的尸检报告,正好看见佩石手舞足蹈地站在办公区的空地上给大家表演刘敏下跪的那一幕:“我听那边的同志说,她当时就是这样,啪一声跪下来,看守所的值班民警都给看傻了!”
“得了你,少在这儿叭叭,”安晴皱了皱眉,一巴掌拍在佩石屁股上,“有点素质行不行。拿人家的苦难当自己取乐的笑话,有你这么做人的吗?”
“我就是八卦一下嘛,我错了,”佩石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收了收话头,“不过……没人给她养老,她一个人顾得上周家那么多事吗。”
江汜顺手将报告塞进桌上的卷宗里,看佩石一眼:“中式恐怖,莫过于此。”
佩石眉头微微拧着:“什么中式恐怖?”
江汜没说话,目光移向桌前站着给卷宗打封条的初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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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区里莫名其妙地安静一瞬,初爻放下卷宗:“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埂,出嫁时滑溜溜的石子路,年纪过大的丈夫,干不完的农活,生不完的小孩,过低的眼界和永远也走不出去的乡村。也难怪她成年后变得偏执,变得面目可憎。”
“你在共情杀人犯?”佩石看着初爻。
“不,杀人犯没什么可共情的。但杀人犯在变成杀人犯之前,还勉强是个人。周洁内心深处的乡村之所以永远走不出去,是因为她自己放不下,”初爻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是她脱不掉读书人的外衣——其实她早就走出去了,而身上那股少年时代追求第一的劲儿还没完全消散,人走在社会的前沿,思想却已经停滞。至于刘敏……”
初爻微微停顿,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形容。
站在他旁边余光一直注视着他的沈淮替他开了口:“那个年代里出来的人都这样。哪一个不是活在封建教条和别人的眼光里?生女是丢脸,生男是福气,生了女孩扔进弃婴塔,生了男孩大摆筵席光宗耀祖。但社会变了,人们需要养老,儿子意外身亡,能够给老人送终的不就只有女儿了么。刘敏没了儿子,好不容易认祖归宗的女儿又坐了牢,在她的认知里,她会觉得自己可怜。”
佩石轻轻点头。
“但她毕竟一大把年纪了,”安晴有些不忍心,“现在又无依无靠,我们能做点什么帮她一把也好啊,总不能办完案子就眼睁睁看着老人家一个人吧。周洁死有余辜,刘敏却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女人,她下半辈子的指望在这案子结束的一瞬间全都没了,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