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威尔茨公爵的矛盾由来已久。
威尔茨公爵戍守边境,是激进的领土扩张派,致力于吞并鹈鹕河流域大片适宜耕牧的联邦土地,归为帝国所有,而父亲看出了其中的私欲——
帝国本土与鹈鹕河流域并不相通,中间隔着威尔茨公爵的霍卡郡。哪怕夺来,受限于地理阻隔,也只能交由威尔茨公爵代管,时间一长,自然就成了实质上的霍卡郡辖地。以折耗大量帝国兵力为代价,到头来,获益的只有威尔茨公爵一人。
故而,父亲一贯主张以目前的自然边境为界,休养生息,不再频繁挑起战端。
主战与主和,向来是最常见的政见分歧。两国势均力敌,任何一方都不具备碾压优势,威尔茨公爵的主张再激进也落不到实处。他是毅勇还是鲁莽,费南家是理性还是懦弱,天平倾向哪一边,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而这一次,激进派实现了对温和派的扫荡,他猜想,最大的可能性还是皇帝自身先有了明显的倾向,威尔茨公爵才察言观色,趁势剿杀。
比方说……
指控温和派之所以不支持扩张,是因为做了联邦的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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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父亲这座大厦已倾,更不必说年仅十七岁的温伯顿。只差临门一脚的路德维格皇家军校成了遥不可及的黄粱一梦,他未来的毕业证书上,注定了不可能盖上漂亮的圣徽剑盾纹章。
他知道,威尔茨公爵不会对他心慈手软。
因为皇帝偏爱他。
在帝国,皇帝本人的喜好胜过一切律法,只要温伯顿有机会进入皇家军校,建立人脉,培植军政关系网,若干年后,未必不能凭着皇帝的一丝怜悯东山再起,拿回费南家的爵位与领地。
留着他,后患无穷。
绞杀政敌,一定要斩草除根。断一代不够,那就断两代。
那时的温伯顿还太乐观,以为去不了路德维格,那就去一所普通的学校,习得一技之长,赚钱养家,照顾兄弟姐妹,做一个没有爵位的普通人,这一生也不算太潦草。
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连帝国都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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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他突然被人从家中带走,反绑双手,送去了千里之外的鹈鹕河对岸。在那里,他有了新的“父母”,新的居所,甚至一个新的名字:
裴兰顿·萨特。
和这些一起奉上的,还有一张圣希维尔联邦军校的录取通知书。
绑架他的人口头传达了威尔茨公爵的命令:未来四年,他必须押上性命,隐姓埋名,扮演一位军事间谍,潜入纳夏联邦最优秀的军事学院,探查他们的军官培养体系,替父亲的不忠将功折过。
他那会儿都笑了。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流放借口。
两国之间的战火已经烧了百余年,互相布设的间谍不计其数,要么安插前线,要么渗透后勤,要么策反高层。他一个才成年的毛头小子,没受过一点军事训练,派驻到后方得不能更后方的军校,能派什么用场?
何况,都有本事送他进去了,圣希维尔校方乃至教育部必然藏有帝国眼线。放着高处的探照灯不用,非要他一盏小油灯效力,威尔茨公爵的居心昭然若揭——
他将会成为一个联邦培养的军人。
同伴来自联邦,教官来自联邦,所有喜怒哀乐的记忆都与联邦息息相关,在日升月落间,对那片敌国山川生出不该有的感情。
忠不忠于帝国,从此变得不再重要。
只要一想到他对联邦旗敬过礼、宣过誓,疑心深重的嘉登八世就不会再给他一丝信任。
四年飘摇在外,任何莫须有的脏水泼过来,他都无法自证清白。他毁了,父亲独木难支,自然也失去了反扑的血性,变作一只绝望的、垂垂老矣的狮子,畏天知命,一日一日煎熬着过,直到牙齿落尽、利爪朽钝。
从今往后,索文亚克的费南家,不必再心存死灰复燃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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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一角,上午开学典礼穿过的正装制服还挂在墙边,胸口是一枚红黑配色的校徽刺绣。
双鹰十字纹章。
裴兰顿看向了它。
这枚属于圣希维尔的印记,将会烙穿肌骨,成为他一生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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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三个月,裴兰顿一直在自我麻痹,淡忘他来到联邦的真实原因,假装一切都是出于自愿,甚至是某种不可多得的机遇。Alpha尊严也在用失序膨胀的方式挣扎,狂妄到扭曲了心性,仿佛只有这样,才不必面对失去了贵族光环而落魄不堪的自己。
这种膨胀终于在今天戛然而止。
曼宁一鞭子抽碎了他的尊严,也一脚踩碎了他沉湎难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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