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麟声音靡靡,飘去了柳公子耳朵里。他抬起头时,小相公正抬手撩起隔开内堂与外堂的一道绣着观音像的素绢门帘,帘起帘落,观音大士悲悯众生的一副菩萨脸,在袅袅烟气中若隐若现。
殷玄麟一抹清素的人影已经消失,只堂中残存一缕隐隐幽幽的诡异冷香。
*
月悬檐角,风拂柳梢。
出了回春堂,往西,沿着小河道走三里路,青瓦白墙尽头挂素灯笼的角门,顶上悬了个隶字梨花木大匾。正是殷宅。
一道清瘦人影被月色映在墙上时,四下里的蛙鸣声倏然消失。
扑通——
扑通——
接二连三,雨蛙着急地往水里蹦跶,生怕逃命不及似的。
殷玄麟提着一盏莲花灯,和螺叔一起往家中走。螺叔步子慢,他也很体谅地慢慢悠悠,有赏月听风的兴致。
渠水映月,菡萏初绽,像一团团粉雾笼在暗色纱縠当中。如此人间好景,常年大雾弥漫的千蛇谷是没有的。殷玄麟赁了小宅院,又亲自锄草种花,在人间住得惬意。
时而他也会想,红尘如此闲适清趣,可凡夫俗子们又为什么总想成仙成佛呢?
思索间已经迈进门槛。
绕过弥勒影壁,一口大陶缸正在前院中央。
“哥哥,你不怕那个劳什子‘明无尘’吗?”少女清甜明媚的嗓音从陶缸里传出,“济侯是有身份的人,他死成那样,青山寺的人一定会来查的!”
陶缸里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殷玄麟那马上五百岁的鲤鱼妹妹,红涟。
“血手佛?”殷玄麟不以为意,面无表情,“侯府隔三差五就有婢女的尸首从后角门抬出来。我若再不杀他,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红涟欲言又止。
殷玄麟不再说,换了话题:“我昨夜又渡了些修为给你。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他显然没把血手佛子放在心上。
红涟有些着急了:“白珑就是他杀的!七百岁的狐妖都要死在他手里!哥你也才九百岁呢!虽说你有厉害的法器,但也不能轻视了这个明无尘呀!”
殷玄麟安慰似的淡淡笑了,手臂架在陶缸边沿,望着缸子里泡着的明艳少女。人身鱼尾,那条大红的鱼尾在水中缓缓摇摆,重伤在身,红涟只能先在这个法器里休养。
“他有多可怕?每次提起他,你就一脸的害怕。”殷玄麟撩水。
红涟:“他杀白珑的时候,我就在水里看着呢!”
红涟念诀,在水中幻化出当时的场面。
雾气四起,水面倏然如镜,映照出当时红涟看到的场景。芦苇荡外,一妖一僧正在斗法。殷玄麟听到黑衣僧手中禅杖上金环相击的清音,似从天外来。
那黑衣僧身量高挑,正念诀,周身血光萦绕。是名带发僧,斗笠下露出半张瘦削冷峻的脸,一如玉面修罗……等等,怎么有点眼熟?
殷玄麟眯起眼睛。
画面却在这时倏尔消失。眼前的水面又恢复如初,只一条鱼尾巴在水下飘来荡去。
殷玄麟皱眉:“?”
红涟:“呃……后面的我没看清。”
“我在水里,哪看得那么清楚!再说,我吓都要吓死了,总之白珑死了!”
“而且你也知道,人家是条鱼嘛!”鲤鱼妹妹哼唧,“鱼的记性都不好的。”
殷玄麟笑笑:“闹了半天,连人家脸都没看清。”
红涟嘿嘿:“还是很俊的!可惜是个和尚。要不,我也要爱上他。”
殷玄麟:“……”
“俗心不死。修行也难修出什么结果来。”殷玄麟宠溺般拍了拍她的发顶。
殷玄麟清修了九百年,若不是鲤鱼小妹处处顽皮,这回又为了爱人遗骨和鳖妖打架闯了祸,他是决计不会到人间凑热闹的。
他是一条清心寡欲的蛇。
妹妹:“哥哥,你不懂爱。”
殷玄麟眼波微动:“爱是什么?”
红涟想起了死去的爱人。
那是一条青鲛。他们还是一鲛一鲤时,就在一处修行。相识微末,渐生情愫。
她说想去看看人间的灯会,那里的花灯会做成自己的鲤鱼形状。但红涟当时法力低微,没有人形,上不了岸。青鲛便自剖鲛珠,将彼此都点为人形,双双上岸,看了一次花灯会。可鲛人没了鲛珠,终究没抵过雷劫,死在了三百岁那年。
红涟和鳖妖大打出手,正是因为那鳖妖为了修为,吃了红涟藏在塘中日日供奉的青鲛尸体。
红涟日日用心头血浇灌,才使得鲛尸一百多年过去,犹然不腐。纵是阴阳相隔,却始终相伴。
却被吃了。红涟怒意滔天,和鳖妖大战三百回合!
鳖妖虽然死了,青鲛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留在这红尘中陪她了。
“爱,便是……”
红涟朱唇轻动,轻声地说:
“一面欢喜,一面垂泪。”少女语调间无不悲戚。
风过,吹皱水面。
殷玄麟面无表情,漠然道:“不懂。”
殷玄麟虽是个蛇妖,但九百年来一直奉佛清修。得了人形,却生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相。一条蛇,竟有观音相。万妖称奇。
不施蛊术时,青年静立在霜雪般的月华中,有谪仙之姿。多少爱慕他的小妖怪私下里说他是“黑观音”。
……蛇就是蛇!最是冷血冷心冷情!和一条蛇说这些情情爱爱的真费劲。
红涟不语,只一味在水里吐泡泡。
殷玄麟宠溺:“哥哥回头仿着他的样子,用江面给你捏一条鲛。再天天陪着你。好吗。”
“哥哥要去用饭了。吃饱些,也好渡些修为给你。”
殷玄麟往客厢去。
动步无声,身形转瞬消弥,只月下逶迤出一道长长的蛇影。
也在这时,殷玄麟脑中冥冥间闪过一个轮廓——是刚才红涟幻术中的那个带发僧。
那轮廓,与今早他收留的那个盲僧的廓影渐渐无缝重合。
殷玄麟脚步一顿。左腕被那和尚捏过的位置蓦地隐隐灼烫。和尚手劲奇大,依稀间,脉处还有两指极用力的压着的触感,几乎动弹不得。
没有人摸过他——那些登徒子还未近身,便都死了。
九百年了,这是第一个摸过他人相的凡人。
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