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浮云流霭,一道青阶直通云霄,尽头处一座古寺正是临安城外青山寺。这道阶梯,每一级都是香客们捐的“功德阶”,扫得干净,一尘不染,只盼望万人踏过,以赎清罪业。
已上了香的人下来,还有虔诚问佛的人擦着额头上的汗,要一步步登上去。
路过两个富贵小姐与丫头们低声笑着:
“血手佛子白天才不会出来呢。”
原是丫鬟偷偷溜进寺里打听“明无尘”的事。
“高僧也要参禅的!”高丫头拿手帕拂矮丫头,“没准儿就遇到了呢。”
“人家就是想见一见‘血手佛子’嘛!上回灵堂里的尸首变成烂牛皮、闹妖怪的事,大伙儿可都听说了!”
矮丫头:“血手佛子有很多位,那次下山的好像是他们的大师兄。”
“阿二见到‘明无尘’了!不过他当时戴着斗笠呢,就一道黑影子从夜巷走过去,闪进府门里,没瞧清楚模样呢。”
“听说他运心法的时候袈裟上有骷髅印!你们说……他的脸该不会也是个骷髅吧。”高丫头压低了声音。
顿时几位少女们笑得一阵花枝乱颤,却觉得后脑莫名拂过一阵阴寒的风,几人打了个寒战,眼睛不由都斜望向侧面。
不知哪里来的一位野僧与她们擦身而过。应是回寺的。僧人手持一根紫金禅杖,穿得却是哪出伙计的一身夏布褐衣。
她们没在意,一路聊着“血手佛子”的轶事,往山下走去。
野僧一路往上走,钟鸣悠悠,梵音渺渺。
寺前青砖光滑,隐能照出人影,寺前一汪放生池,红金交错的鲤鱼在其中沉浮着,吞吐日影投下的斑斓碎金。
正午,放生池畔几乎没有香客,野僧走到槐树荫翳下,暗自念诀。
水中游鲤哗啦一声泛绽出硕大水花,宛如琉璃碎裂,在日影下点点洒开,待水静却,倒映出的僧人身影愈发清晰。
山风猎猎,扬起他的发丝,也吹起他玄锦僧衣外罩着的那件猩红袈裟。其上纹饰脉络彼此错纵,宛如修罗境通天镇妖塔的铁索,环印在他身上。
血衣修罗本相。
两个小沙弥端着钵子出来喂鱼,见到来者,登时脚步一停,见礼道:
“明师兄!”
明无尘颔首以应,接着大步走入寺中,走入大雄宝殿三尊巨佛鎏金面庞映着的十方光明当中。
旋即,只瞬息回转,他一线峻拔的身影已经没入无相门,遁入一片永夜般的晦黯当中。
他正要去找师父——这次下山前,师父交代过他,大乌虺极有可能是前世执念深重之人的轮回转世,法力高强,蛊术莫测,亦可杀人于无形。
师父叮嘱他不可轻易暴露自身,尽可能以弱态接近对方,以小搏大,寻找妖阵的阵眼。
可他完全没有头绪,正要去镇妖铁塔与师父商议,却听得师父传音与他:
“你今日禅心不稳,不要进到塔中,以免为妖魔撼动心神。”
明无尘微微怔愕。
莫非,他当真中了那蛇妖的蛊术?
几乎同时,他回忆起在回春堂出现的那些幻象,身下那人微喘时的残音似乎仍旧漂浮在他耳侧。隐忍暧昧的鼻息,似一缕又一缕绵密游丝,将他缠住,又如一只手,将他通身摸了个遍。
他肩上那齿痕又开始痛。
是痛还是酥麻,他讲不清。整个后背的戒印又开始有了血相,周身陡然如焚如炙,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楚带起的呻吟。
也这茫然停顿的须臾里,师父浑厚的嗓音似天际一道钟鸣,将蛊惑他的小鬼震得魂飞魄散。
“空劫——”
明无尘蓦地回神,缠绕撩拨他的幻觉都不见了,只肩处的齿痕,依旧格外灼人。
“相由心生。”
冥炎师父道,“你不是中了他的蛊术,而是妄念频生,禅心动摇。”
明无尘奇怪地道:“师父,弟子,弟子……没有妄念。”
冥炎:“你不必急着回避。念与欲,向来是堵不如疏。”
“你回房里坐禅一刻,兴许,有些事自会想明白。”
明无尘满心郁结——他的业障灯就要澄净了,怎么能栽在这蛇妖手上!
推开房门,明无尘回到熟悉的那个蒲团上,盘膝而坐。
可他坐了好大一晌,始终静不下来。
他睁开眼。
眼前是一豆昏灯,窗外是修罗境的永夜——修罗境乃修罗佛子修习禅法、诛杀妖邪的秘境。有结界阻挡。此地无光,亦无日月轮转,终日晓色冥冥,白日也须灯烛照明。
明无尘在这渺渺的灯影里恍惚着,后背戒印的灼痛与肩头齿痕的酥麻交错侵扰他的神志。他再度运了心法,遁入无间菩提的境界。
无相,无欲,无心。
周遭昏暗的灯影犹如青烟紫雾,涣散而去,他阖上双眼,却未见到平素参禅时宁静的黑暗。
而是……
一川弱水,两岸鬼差。
明无尘心中一紧,这是他从未抵达的幻境,他仿佛坠溺深潭,潭水裹挟着巨大的不安,顷刻间就将他淹没。
溺水的窒息与痛苦中他竭力挣扎,终于浮出水面。他剧烈呛咳着……终上了岸。
这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