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实际行动赢得了男人们的尊重与信服,他们相信她,愿意照她说的做。
“那就去关中,”延昭是所有人中最强壮的,过人的武力意味着不可动摇的权威,当他表示赞同时,人们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是你带着我们逃了出来,我只听你的。”
“对,我们都听你的!”
“你说去哪,咱们就去哪!”
崔芜逡巡众人,踌躇不决。
她相信这一刻他们追随她的决心,却也知道,一时的热血上头不能持久,尤其这些人是被外族裹挟背井离乡,若是日后诸事顺利且罢了,如若遭遇难关,他们是否会后悔今日抉择?
又是否会迁怒带领他们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始作俑者?
“我并不确定关中是否安全,”崔芜神色凝重,“南下是我的选择,不是你们的,我也无法保证,一定能让你们平安顺遂。”
“你们中的许多人虽然失去家小,却还有亲朋故旧,或许尚在人世。有人投靠,总比跟着我漂泊流浪好得多。”
男人们相互看着,神色各异。
最先开口的还是延昭。
“我没有家,”他语气冷硬,将偎依身边的幼妹搂得更紧些,“我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是铁勒人。我的母亲死在草原上,我从来没见过父亲。”
“我带着阿绰逃出草原,找到母亲的族人,可他们不认我们。我母亲的父亲骂我们是孽种,母亲的弟弟用扫帚将我们赶了出去。”
他称呼自己外祖和舅舅的方式极为冷漠,脸上亦无表情波动:“我和阿绰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你。就算死了,我也认了。”
阿绰紧紧攥着自己兄长的手,望向崔芜的眼神巴巴的,像只担心被人丢弃的小狗。
崔芜不置可否,又看向其他人。
“我们也无处可去,”片刻后,有人开口道,“我爹娘早在胡人破城时遭了难,我的妻儿也死在北上途中,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埋哪都一样。”
“我娘去世得早,爹又另娶,继母生了一双儿女,将我赶出家门。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早没了家,就算回老家也无处可去。”
“我祖籍河东,家里遭遇战乱,只我和一个堂妹活着。我俩被族中长辈领着,寻到汴梁城中的亲戚家投奔。那家人待我们不坏,只是把我和堂妹当下仆使唤,衣服都是旧的,饭也吃不饱。后来铁勒破城,他们丢下我们先跑了,我堂妹也被铁勒人糟蹋,自己投井死了。”
男人们一个个述说自己身世,遭遇或有不同,命数大同小异,都是过不下去的苦命人。纵然回乡,也是茕茕孑立无处安身,倒不如跟着一同历过生死、经过患难的同伴,至少能抱团取暖。
崔芜安静地听着,不曾打断,也没有流露居高临下的怜悯。
“即便如此,”她淡淡地说,“乱世之中,求存艰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遭遇要命的危机。”
“我希望我的同伴能信任我、尊重我,将我当成可以依靠的手足兄弟……甚至是一支队伍的首领。我会尽量顾及你们的安全,保护你们的安危,但当我要求你们做到某件事时,我也希望你们可以不惜代价完成,哪怕付出的是你们的性命。”
“如果不愿意听从一个女人的号令,或是不想在未来某一日牺牲自己,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
周遭陷入沉默。
有人面露深思,有人微现不平。显然,在他们有限的见识与阅历中,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女子就应该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如果有哪个女人站出来说,要号令一帮男人做事,就是离经叛道。
他们仿佛被侵入领地的狼群,本能感到警惕和排斥。
丁钰没有错过男人们的犹疑,第一个站在崔芜身后:“没问题,我听你的。”
延昭是第二个,他就像当初决定逃出党项军营时一样,牵着阿绰的手走到崔芜身边:“你救了我们,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北上途中的生死一线掠过眼前,乱世潜在的危机和前路的茫然险恶消解了父权的不可撼动。在追随强者和生存渴望的驱使下,男人们再一次决定向一个女人臣服。
“我听你的。”
“你让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就算还给你,咱们也认了!”
男人们的神情从犹疑转为坚定,眼底的火光再次燃烧起来。被他们簇拥中间的崔芜亦感到血液沸腾,那一刻,自穿越以来没着没落的心底忽然变得坚实,仿佛有什么垫在底下,让原本卑弱的女子拥有了立足乱世的力量。
那股“力量”,名叫人心。
“既然诸位决定了,”崔芜说,“咱们就得好好商量一番再上路。毕竟,我们人数不少,以流民的身份入城太过张扬,还是要稍作掩饰。”
她思忖片刻:“不如扮成商队,途中打些野物,扒了皮毛,再制成腊肉,打着换粮的理由入城,便没这么显眼了。”
“这主意不错,”丁钰第一个赞同,“还可以借行商的机会打探消息,若是哪里有不妥,就设法绕路避开。”
旁人不比他俩阅历丰富,听着这番安排合情合理,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
崔芜手头没有指引方向的工具,虽然早在战国时,先贤们就发明了“司南”,可真正用于航海的指南针要到北宋年间才问世。
幸而她也好,丁钰也罢,都学过基本的野外生存技能,比如利用北斗七星确定北极星方位,树木朝南的一面受到更多阳光照射,太阳在正午时分位于正南,这些简单的知识还是知道的。
于是开头两天,一切顺利,他们甚至仗着人数不少,又多是精悍男子,接连掏了两窝野猪。皮毛剥下,做成坎肩保暖,猪肉拣细嫩的烤了,剩下做成肉干,带着路上食用。
崔芜虽是女子,却分到半条猪腿。这野猪个头不大,显然还未长成,肉质细嫩又没多少膻味,烤得滋滋冒油,纵无调料也极为可人。
她唯恐连日赶路伤了还未康复的元气,虽无甚胃口,还是将半条猪腿尽数啃了。
事实证明,这个举动犯蠢了。
过去十余年间,崔芜是楚馆奇货可居的“招牌”,要保持身形的纤细娇柔,自然不能放开肚皮吃喝。
这就导致崔芜身量虽称不上矮小,脂肪含量却少得可怜,在这危机重重的乱世,就像蒲草一般难禁风雨。
这可不行!
崔芜有心将自己吃胖些,奈何她胃口不大,心急只会吃撑肚皮。这一晚就有些克化不动,撑得在林子里瞎溜达。丁钰不放心她一个人,主动跟着一起。
两人逆着溪流信步闲逛,忽听远处人马嘶鸣。两人对视一眼,极敏捷地藏身树后,循着暗影走出一两百步,就见三五轻骑涉水而过,当先一人将打好的绳套抡过头顶,套马似地抛出。
绳索绷紧,飞快后收,林中有人凄厉尖叫,被勾住脖颈生生拖出。
那人身量不高,披头散发,显然是个女人。紧跟着又扑出一个瘦小的影子,抓着绳套连哭带咬,赫然是个八九岁的男孩。
崔芜看向丁钰,两人飞快交换过眼神。
——这是你在党项营地撞见的那对母子?
——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