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党项人的容貌特征,早在打照面之际,就猜到对方来路。
与此同时,丁钰也盘问了那对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母子。他天生擅长套话,没两个回合就赢得孤儿寡母信任,顺理成章地套出对方来历。
已知的信息点构成用诈的基础,点睛的神来之笔则是“几人只能活一个,谁先开口谁走运”。
因为送上门的活命机会没人珍惜,可是当机会需要竞争时,它就变得值钱了。
囚徒困境,古今通用。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崔芜故意道,“你能告诉我什么?你还有什么信息,是对我来说有价值的?”
看得出来,独眼俘虏当真是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后,他面露犹疑道:“我、我知道铁勒人的动向……”
他不知道这个消息于对方而言是否有价值,开口之后便颇为忐忑地觑着崔芜。那女子却不露声色,抵住胸口的匕首也未曾收起。
“铁勒人如何?说来听听。”
俘虏没瞧出端倪,泄气了:“我看见了铁勒人。他们派出两千轻骑,驱赶着汉人奴隶往南边去了……”
崔芜先是一愣:“往南边去做什么?”
话音骤顿,她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凶险意味,冷汗涔涔而下。
***
相隔十来丈,林中另起一堆篝火,死里逃生的李氏母子坐在火边。丁钰满面笑容地将盛着溪水的竹筒架在火上烧沸消毒,冷却后递给神情憔悴的乳母。
“北方疫情盛行,有好些是经由水源过人,为防万一,夫人还是多饮煮沸的滚水。”
乳母道了谢,接过后浅浅尝了口,确认无害,立刻塞给怀中男孩。
连吓带累的男孩顾不得许多,仰脖喝得一滴不剩。
丁钰含笑道:“之前不知郎君竟是歧王骨血,真是失敬。家父昔年经商北上,曾有幸瞻仰歧王英姿,称其英明神武、贵气逼人,假以时日必为一代雄主。不料天妒英才,竟被部将背叛,以致无妄殒命,实在可惜可叹。”
乳母原还有些矜持,听丁钰说得诚恳,触动情肠,不由红了眼眶。
“丁郎君是明白人,”她说,“先主泉下有知,必定欣慰不已。”
丁钰脸上带笑,心里却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幸好那女人蒙对了。
他是理工男,对政权迭代两眼一抹黑,幸好身边有个崔芜,功课做到家了。
于是他总算知道,这个所谓的“歧王”和前朝睿宗年间分封的皇四子没有半毛钱干系。前身原姓宋,官拜镇野军指挥使,因前朝末年护驾有功,获赐国姓,加封武定节度使。数年后,前朝灭亡,此人未曾向伪朝称臣,而是沿用前朝年号,自立为“歧王”。
关中条件优渥、得天独厚,若能安居一隅,不失为一桩美事。可寸就寸在,伪朝没几年便尽了气数,新上位的晋帝对外无甚节操,对内却甚是强硬,仗着胡人爹撑腰,先后扫荡了几处不服管的割据势力。
有道是杀鸡给猴看,歧王还没怎样,麾下部将先慌了。此人与河西李恭都是不甘人下之辈,不约而同地选择叛了主上自立为王,又向晋帝上表称臣。
晋帝不费吹灰之力便去了心腹大患,焉有不欢喜之理?当下收了此人的称臣表书,非但允其保留歧王称号,还赐了紫金鱼符和犀带以示宠幸。
伪歧王腾出手,立刻对先王遗孤百般追杀,虽有忠心部曲拼死护持,奈何寡不敌众,还是被逼入绝境。
乳娘眼看着部曲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原以为难逃此劫,不料党项人突然杀出,将母子俩带回营地。
但这并不值得庆幸,因为伪王是要斩草除根,党项人却想借歧王遗脉堂而皇之入主关中,一旦目的得逞,想都知道他们会如何对待这个不稳定因素。
“若无诸位英雄相救,我家郎君已然遭遇不测,”乳娘起身,郑重福礼,“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必当相报。”
丁钰正与人客套,忽听身后有人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与二郎既为姐弟,自当相互扶持。”
丁钰:“……”
等等亲,你跟谁是姐弟?
他与乳母对视一眼,发现彼此是如出一辙的困惑茫然,于是一起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放下惊雷的那位。
崔芜面不改色:“好叫夫人知道,我虽随母姓崔,我母实为歧王外室,”
“如今歧王一脉死伤殆尽,唯余我和二郎幸存。我为长姊,必会照拂幼弟,不叫父王泉下难瞑。”
丁钰已经说不出话。他自认脸皮不薄,但是如崔芜这般随口认爹,明目张胆地睁眼说瞎话,还是力有不逮。
只得甘拜下风。
乳母却也不是普通人,眨一眨眼便飞快回神:“娘子自称是先主血脉,可妾身为何从未听说?”
崔芜早有腹稿,瞎话张口就来:“我母出身低微,为奸人所害,流落楚馆多年,我亦在风尘之地长大。父王私下寻找我母女多年,却一直不得结果。直到一年前,我才见到父王派来的部曲,可惜母亲已经过世多年。”
乳母可没那么容易糊弄:“即便如此,先主为何从未向我提及?”
崔芜懒得与她打机锋,直截了当道:“夫人是怀疑我假冒歧王血脉?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冒充有何好处?嫌仇敌不够多,还是嫌命太长?”
“夫人若不愿信我,我亦不勉强。只是乱世之中、风雨如晦,二郎是父王仅剩的骨血,如若就此夭折,来日九泉之下,夫人打算如何向父王告罪?”
乳母倏尔一凛。
她听懂了崔芜隐晦的威胁,这个“歧王遗女”有多少水分,她知道,崔芜也清楚。但对方甚至根本没想过掩饰这一点,因为此时此地,乳母没有别的选择。
不认下这个便宜姐姐,又能如何?
他们孤儿寡母、身无钱财、部曲死尽,前有伪王追杀,后有党项捉拿,早已走投无路。若是崔芜撒手不管,他们能去哪里,又能苟活多久?
权衡利弊,认下崔芜竟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哪怕对方打着如党项一般的念头,至少她是汉室血脉,又是个女人,总不可能撇开郎君自立门户。
若崔芜只是嘴上厉害,乳母大可暂且应下,事后再寻机脱身。但若对方真有能耐,说不定、说不定郎君能借着这盘东风,夺回先主辛苦打下的基业。
种种思量只在瞬息间,不过一眨眼,她已做出抉择——拎裙跪倒,郑重下拜。
“有生之年得见郡主,实乃郎君与妾身之幸,”乳母低低俯身,用额头触碰手指,“日后,郎君便托付郡主照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