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好奇。
“刚刚这天还晒得不行,怎么现在又没太阳了?”
“别说了,反正这活完了天都黑了,咱们也就在阵子溜个空。”
“得,赶紧进吧。”
又没太阳了?
他虚虚朝外面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上去了。
脑子晕圈回忆就开始胡跑,他拍拍头笑了下,思路怎么跑那么远了?
天灰了,眼睛可以直视了。
知道夏云塘是在一个雨天,简泉在天台上找到逃课的他时的事。
那时他们重新排了座位,他就坐在简泉的斜后方。他们已经能说上话,简泉在几次交谈里活跃得让他新奇。不过他好像是被什么限制住了似的,总会在相当亢奋时来个急转弯,他会突然想起什么,然后闭上眼睛摇摇头,好像那样很失态,又或许,和他交流就不应该开始。
他能明显感到简泉在避着他。
那天他父亲又回来了,突然把他叫回家,他们还正上着课。又是一顿莫名其妙的训话,和母亲阴阳怪气的添油加醋,用着急不可待的讨好让父亲大展拳脚,拳拳落在与她朝夕相处的、这庞大的家里唯一的人身上。
数不清第几次要晕过去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送回学校。这个司机没见过,母亲可能终于和父亲上.床了,真是恭喜。
跌跌撞撞地走上天台,他本想当一具标本,把自己挂在那铁网上,让伤口也见见太阳,但这天阴阴的,不久就掉了雨。
“还以为是眼睛出问题了。”天刚刚蓝成那样,真的要下雨了。
他喜欢自言自语,自己说的话自己永远可以理解、永远捧场,不会孤独。
他沉默许久,不肯说出闪过一丝画面上的那个人的名字。
夏天的雨总是喜欢配合豪爽的雷,来得轰轰烈烈、相当潇洒,噼里啪啦的,像是把积攒了几盆的雨通过一个大漏勺齐齐往下筛,凡是裸露的,哪里都能照顾到,和太阳一样公平。
他的伤口也是。
他自嘲,那么大的太阳他见不到,不是被锁在家里、就是被兜在教室……不过转念一想,其实这大雨他本来也是见不到的,还是逃出来才难得一遇。
思路瞬间开阔,勇猛的大雨砸在他身上,伤口叫嚣着自己的痛,倒是给他一种越挫越勇的鼓励。
他在很小就有了种意识,活着是没有意义的,思考这个问题除了给自己本就看不到头的人生增加负担外没有任何好处。
但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没有意义就是一种意义。
“活着是没有意义,但活着的每一个当下就是答案。”
是简泉。
他很想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想,却没有开口。简泉收走了他手里的小刀,说:“我不会交给老师,但你也别多想了。”
那天夕阳特别漂亮,他以为教室里又是只有他一个人。
“江港元!”
是简泉吗?
“简泉让你进去,他说外面要下雨了,他还在里面忙,看我出来让我顺道给你说一声。”是孙览。
他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起身穿过走廊。
那天不是这样,真的是简泉叫他。
他以为自己是要疼晕过去了,却发现真的有团人影朝自己走来。他的声音被雨打散,一片一片的,穿梭在银针间。
他看清楚了,即便再疼、再眼花缭乱,他也看清楚了。真的是简泉。
“雨太大了,跟我走。”
“你为什么会来?”
“我是班长。”
“那你为什么避着我?”
“……”
“我好疼,不要拽我。”
“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
怪不得坏人出门也会看天气预报,因为他们要在下雨前把所有事都解决了。大雨会洗走罪恶,也会暴露伤痕。
只可惜他爸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坏人。
但他还是过了把嘴瘾:“我爸爸打的,好疼。”
他看见简泉变得茫然、不可置信,他小心翼翼,甚至要哭出来。因为他眼眶红了一圈。
雨帘像面具,他眨一次眼就看见一分更鲜活的简泉,原来大雨还有这种奇效?他悄悄勾起嘴角。
他假装自己好疼——其实早都不怎么疼了,比起伤疤新鲜时。他抱紧了自己的胳膊,蹲在地上。人的温度隔着雨幕都能感知到,或许这要感谢人类这个物种带来的生命奇迹,至少那一刻他很感激,尽管他们同样冰凉。
“为什么避开我?不要这样,好疼……”
不要那么坚硬了,拜托。
“我很讨厌吗?我是错误吗?不喜欢我就不要生下我。”
不要靠近我,给我希望。
“让我学着说话不是为了交流吗?拳打脚踢才是吗?”
我也变成那样的人,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吗……
——“因为我的发小,夏云塘。”
夏天、夏天。
一切事物因为夏天风流起来,变得鲜活,变得积极。它们贪婪地汲取着生命力,与其同生死共存亡,在最炎热的、最暴烈之前收集最高的能量,自那个最高点后又缓缓吐出释放,直到夏末,直到秋初,苟延残喘,了无遗憾。
“江会。”
“港元,去演播厅坐着吧。”
“好久不见了,最近没在忙?”
“港元啊,简泉找你呢,他忙完了。”
踏在大理石上的每一步都很干脆,演播厅里在舞台上的那位的发言也足够清晰。
“我们这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他们可能珍贵稀有、可能微不足道。”
“他是我的发小,两年前去了别的地方。”
音响把这位选手的每句话都传播给了所有人,江港元的脑海有一片平静的湖面,被激起一圈圈涟漪,雨声又奏响。
“希望遇见每一个人,我们都能以真心待人,不留遗憾。”
“我不习惯身边有除了他的人,可能这就是我为什么避着你。”
“就算人生是一座森林,相遇的人还会相遇。”
“这对他,好像不公平。因为他也没交朋友,而且我也不觉得有谁能待在我身边。”
“但抓紧每一个当下,就当是为了自己,不说出那句:为什么我们才见面?”
江港元伸出他那只伤痕累累的胳膊,倔强地拉住简泉的衣角,眼里满是不甘的嚣张,他笑着问:“那现在呢?”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不知何时他已抵达门口,白炽灯照得他以为自己满身冷汗。他看着台下那群观众,他们多少有些不情愿地配合,演播厅流窜着稀稀拉拉的掌声。
他用手背轻轻鼓了几声掌,在孙览的擦肩而过下转过身,余光里最后一个镜头还是简泉认真的侧脸,他快速打了条消息后就转身离开。
三秒后,五步之远处的简泉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港元:阿泉,我老毛病犯了,晕得不行就先回去了,明天见。】
他下意识回头,门口空落落的,地板上一摊光任由着人踩来踩去,显得特别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