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塘被他逗笑,但还是轻轻摇头:“这种事不能含糊的。”他顿了下补充道,“其实我在梧城也有学到人际交往的技巧,我应该不会在餐桌上说出让盘子里的鱼都回库冷冻的话。”
简泉挑眉,没看他,轻轻鼓起掌,心想着:可不是嘛?ktv那晚调侃我的话说得可太有水平了。
“那我可洗耳恭听了。”
在夏云塘回消息的小空隙间,简泉拿遥控器给他暂停住,眼看着进度条快到三分之二,他也瞥了下现在几点。
他开始收拾桌上的一摊外卖盒,“八点四十多了,我得回去了,明天还有事。”
夏云塘的手指也不动作了,放下手机跟他一块收拾,他轻不可见地皱眉,“怎么感觉你一直在忙。”
“要是闲下来我又浑身不舒畅。”察觉到他那点不满,他又说,“不过后面两个月应该会好很多,可以陪你玩。”
夏云塘接到他的调侃,郑重地点了两下头,简泉知道他意思是:最好是这样。
“但不管再怎么忙,还是要睡够的。”他嗡嗡出声。
简泉有点想逗他,问:“那要是校历上又把活动都赶到这学期了怎么办?”
我可就不能陪你玩了。
夏云塘置若罔闻,把那些小袋子装进一个大垃圾袋里,简泉给他时间思考。
等桌面又干净如新,他才抬眼看他,很正式地说:“我会去炸学校。”
……哎等等,你哪个恐.怖组织里逃出来的?
月亮已经完全从薄云里挣脱,悠哉地躺在精美的画布上,周围的天都被它染成了透蓝。
夏云塘陪他走到最近的公交站,这里交通很方便,他麻烦下司机师傅赶着最后一趟回学校。
晚上爱刮风,估计大家都喜欢在人少的时候暴露真实自我,秋天也一样,不文静、够狂野。简泉裹着暖烘烘的大衣,那点热气走了几米路就被顺路的凉风拐走了,但还好里面那点固执的温度早被自己的毛衣粘上,他防着走不了。
“才想起,你那么多天不见是干什么去了?”
他们走在月亮前面,那白亮老人乐呵呵地跟着他们,光明正大听他俩讲话,周遭那圈云不时又追上它给它送扇子,它飘飘一扇,一脚的落叶就拥挤着滚到他们脚下,这样还挺热闹,一个人也不会害怕。
“我爸他前段时间骨折,我妈一开始没告诉我,自己医院公司两边跑,把自己病倒了。”
简泉停住脚步,严肃地看着他:“怎么这么严重?是身体恢复了你才回来的吗?”他突然开始自责,怎么现在才想起问这事。
夏云塘拍拍他的头,把头顶那点小乌云吓跑,“放心,我走的时候我妈已经恢复平常的模式了,我们请了个护工,让她不要太劳累。”
“怎么不一开始就请?”夏云塘推着他往前走,怕赶不上车,简泉腿上还在赶路,眼睛却想看着他说话,就着这么别扭的姿势前进。
“她说她觉得自己能行。”
简泉印象里的许潋总是笑着的模样。她做饭好吃、偶尔自己开发点小甜品,处理起工作雷厉风行、他甚至还碰见过几次她提着行李箱修管子的情形,不过这位阿姨见到自己,又会笑着打招呼:“小泉啊,来找小灼吗?”
他不怎么常见到夏云塘的爸爸,可能是工作太忙,夏云塘也不怎么提他,可能是本身性子冷、再加上不怎么亲近。但说到底夏云塘毕竟是他的孩子,就算他性格再怎么“不讨喜”、让他不满意,他也没听过夏父对他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关心。
……其实也不是没有。他一般是期中期末时撞见许潋和那位神秘的爱人打电话,在他们聚在一起复盘错题的时候,许潋就会又端来一盘水果或者饼干,一手拿着电话。她不会避讳简泉,一边扬下巴示意他随意吃,一边把电话递给夏云塘:“小灼啊,爸爸关心你这次考了多少呢。”
简泉小时候对于爱情思考的萌芽就这么一点点冒头。
他问夏云塘:“阿灼,阿姨和你爸爸真的是因为爱在一起的吗?”
夏云塘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我不觉得那是爱。我只觉得,妈妈对我的爱太多了,就像是把爸爸那一份也包揽到自己身上了。”
一个女人从一个家庭出来,就是被人用刀从原先的骨肉上剔除,好像她是个成熟的肿瘤;她被移植到新的土壤里,和别人组建了新的家庭,于是又从一颗果实开始成长。周遭的一切都在用可怕的疯狂的药剂将她催熟,一个普通的身躯承载消化着太多的灾难。
她有了新身份所以有了更多的义务、有了新规则所以得更加小心。这些“赠予”苦她心志劳她筋骨,不是为了把她打造成一个圣人,而仅仅是一位母亲。这么小小一个身躯,柔得能化水、刚得能顶天。
“我偶尔会感觉到妈妈对我的愧疚。”有一天他的不解变成了心疼,再后来,它催化着心疼变成了讽刺,“我妈没有那个义务的。”
她够辛苦了,我也不需要什么父爱,我还是长大了。
原来肿瘤也需要一定的保鲜性,不尽快嫁接就会失去活力。如若不是一朵花跟着自然怒放结果,那从少女到妻子,再从妻子到母亲,不过是一颗肉球从新鲜到溃烂,最后扩散到整个身体也因此衰亡。
“阿姨那么强大一个人都病倒了……”时间不是治愈者,它是无情又客观的医生,把沉疴旧疾一页一页掀开,它是一位公正的宣判者。
他的叹息卷进风里:“你要好好陪陪她。”
人的衰老是从某一天不经意的一个摔倒开始的,那一下回归大地,会被带走好多东西,端直的骨头、娇嫩的皮肤、清醒的头脑和对日子一如往常的浪费。
就跟太阳落山一样,爬到顶了、待的时间够了,自然而然是得回起点的。如此寻而往复,一个生命的安息就是一簇阳光的奔腾,太阳升起一天就是一场阴阳相会。
大自然慷慨而神秘,死亡和土地一般辽阔富裕。
车远远地驶来,他本想着要是今天人家班下得早,或者不小心在路上耽搁了一会,自己还能跟他多聊聊,但那声浩大的刹车声始终是个预示,这么多年还不变,他们又得分别。
只是这次不会再比前几回糟糕了,他匆匆借着这时机交代:“以后每天都要给我发消息,我至少得知道你在哪。”
“再见!”
他到底是个走在土地上、吸着空气活的人,尽管他尽量让自己高强度利用时间,让自己的头脑始终提醒着时间的存在感,也还是害怕。
害怕分离、害怕意外、害怕不够。
这班车上就他一人,司机在他还没坐到后面时就踩了油门,夏云塘说着什么他没看清。
几秒后,他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叮咚。
他打开,是一张截图,看色调和画面,应该是刚才的电影里的。
夏云塘的备注显示着正在输入中,他没问这是哪部分的。
心有灵犀,没过几秒后,他果然发来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失踪人:刚刚你给我说话的时候,那个男孩收到了他的朋友的邀请。】
“SEE YOU IN TWO LONG WEEKS DEAREST FRIEND”
【失踪人:“最亲爱的朋友,漫长的两星期后见。”】
【失踪人:两星期太久了。我们比他们幸运。】
这听起来,好像对那两个男孩不是什么好话。
【失踪人:我会每天都给你发信息,告诉我在哪里,直到我回到土地,真的离开。】
简泉一下子就冷脸,电话拨过去没几下就通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
“是夏云塘说的话,他是人。”他听起来心情很不错,语调轻松,简泉有些恼,他让他好好说话。
“我不想剧透,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所以下次来的时候,我们把它继续看完吧。”
还有那个谜题,我也会继续陪你解开。
车摇摇晃晃,简泉一般会任由自己的额头靠在玻璃上被撞来撞去,今天他却坐得板正。
思来想去,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他举起手机,点进微叉的第一栏联系人,在他头像上戳了戳,噼里啪啦对着键盘就是一段敲。
大概三分钟后,他退回又点进,点进又退回,看着新备注和那Q版头像适配度合适到他终于满意才肯歇手。
学校的烫金大字就在眼前,他还是忍住“拍一拍”夏云塘。
【胡萝卜一生之敌:我给你改备注了,猜猜看。】
【胡萝卜一生之敌:提示:就在我的拍一拍里。】
又是新一天的最后一趟,从简泉在那刹车的一下子里往前飞出的距离就能看出师傅对他影响自己下班有多不满,他连忙背好自己的包就往下走。
走进暖黄的灯光里后影子也变得显眼,他回头一看月亮还游在身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晚的鸟也不怕冷——这或许是冬眠前的最后一次起兴,叽叽喳喳声比往夜里吵了不少。
拿出手机一看,夏云塘果然猜出来了。
【定位仪:定位仪拍了拍你并问41世纪碳基生物会捕到超听话防人定位仪吗?】
【定位仪:听话?】
【胡萝卜一生之敌:难道不是吗?】
他笑着快步朝宿舍走,风大了。
边走还边回味猜测夏云塘会回什么,不一会儿又发现一个华点:这人倒是没反驳“仿人”这个词。
走进楼里一下子好了许多,没那么暖和但至少没风见缝插针地围剿了。
他看了眼时间,赶上门禁了。
【定位仪:你拍一拍我。】
一脚迈进楼里是不用再捏一把汗,两脚都进来就是心从嗓子眼掉到胃里。
他停下,准备看看夏云塘给他改了多惊世骇俗的备注。
电梯上的数字变得越来越小,那行显眼特殊的字溜进他眼底,电梯门缓缓合上,但被突兀的心跳声抢了一拍。
【胡萝卜一生之敌:我拍了拍定位仪并说The Deep Faith of the Devoted Fire in Spring fo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