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罗川又下了雪。
天色黑沉,铅云低垂。细碎的雪粒簌簌而下,打在枯枝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大地一片素白。
卢沅芷将带出去的卢家人还给卢承基。死伤一半。
她垂着头,深感愧对阿兄。
卢承基叹了口气,倒是没多说什么。轻拍了拍卢沅芷的肩膀。“他想利用我们卢家倒没什么,只要你喜欢,肯对你好就行。”
卢沅芷慌乱地抬头。“不是郎君……”
卢承基淡淡笑了下,语重心长道:“小妹,你不明白。你生来就是这个姓氏,所以你感觉不到。我们范阳卢氏,是顶级名门,不然他房玄龄今天为什么如此维护你?”
卢沅芷说不出话。
卢承基不客气道:“你看你自己都说不出来,你们连房都未圆,何来感情呢?”
“不过小妹你不必担心。只要卢家在一天,房玄龄便不敢怠慢你。”
回到官舍,卢承基的话丝丝萦绕在耳边,卢沅芷打发小楷离开,脑中一片空白。
曾经的心动骤然化为秤砣上的利益,在她心中重重一锤。
她想反驳卢承基的话。但,又寻不到什么理由。
对啊,房玄龄凭什么会喜欢她呢?他对她的照顾,不过是看在身份上。
卢沅芷独自行于雪地上,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睫毛上,将视线染得朦胧。
手中的暖炉早已凉透,指尖冻得发红。
她固执的朝房玄龄书房走去,不曾回头。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卢沅芷转过头,裙摆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被新的落雪抚平。
“郎君。”
这一声不轻不重,恰好在落雪时能听到,又不会惊扰到这些雪粒。
房玄龄闻言动作一滞,缓缓转过头。四目相对,一片素白中,女娘的眉眼,分外鲜明。
房玄龄拧了拧眉。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不知卢沅芷究竟站了多久,严冬的雪天实在寒冷,他怕卢沅芷感染风寒,赶紧上前抬手想试试温度。
卢沅芷扭过头避开。
他察觉到她的僵硬,没有再试。收回手掌,轻磨着骨节,柔声问:“这么晚了,怎么不进屋歇着?”
卢沅芷:“不急。”
身姿娉婷,气质柔弱。根本不是能挨冻的身子。
偏偏透过那坚毅的身影,隐隐能瞧出几分风骨。
房玄龄有些无奈。
卢沅芷又问了一句别的问题:“郎君今日一直未归,是在怪我去育婴堂吗?”
房玄龄觉得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风雪几乎将卢沅芷打透了,她耳垂和鼻尖通红一片,湿意明显。现在最该做的,是回屋暖和一下。
“我们回房说。”
卢沅芷没动,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继续问:“今天下午郎君生气到底是因为阿兄知晓我们房中事,还是…因为和离?”
房玄龄一怔,以为自己幻听了。
以卢沅芷的性格,不该如此咄咄逼人才对。
他本能觉得不对劲儿。卢沅芷先是自己出门去救李四娘,现在又堵着他问一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问题。
房玄龄伸手去探卢沅芷额头,这次她没有再躲。
但寒冬的雪天,裸露在外的皮肤哪有不凉的。碰触到的一瞬间,他竟分不清是他的手凉还是卢沅芷额头更凉。只能目露担忧。“娘子,你可是病了?”
“我没病。”卢沅芷此时脸色已十分难看,她欲言又止,半晌,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郎君,身为卢家人,我确实可以帮到你。”
房玄龄瞳孔猛地一缩,感觉卢沅芷说的应该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但仔细回顾下前两个问题。他又觉得,意思很明显。
一时之间,他面色阴沉沉的,比天色还暗。“什么意思?”
“我.....”卢沅芷嗓音带着颤抖,搅得声音细碎听不清楚。
但几乎是立刻,她就找回了自己的思路。
“郎君从那天质问萧铣的事后便一直疑心于我。尽管我以命证明清白,一心一意侍奉郎君,也未取得您半点信任。那也许因为我有别的身份是郎君需要的。我愿意相助郎君......”
房玄龄一直看着卢沅芷,听到这禁不住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如此逻辑缜密,语气平静的陈述,真是好有头脑。
他真是被气笑了。忍无可忍的质问回去。“卢沅芷,你究竟把我房玄龄当什么人?”
雪下更大了。寒风凛冽,吹得卢沅芷禁不住后退两步,她小脸白得过分,几乎要与漫天的雪绒融为一体。
房玄龄咬紧唇瓣,步步逼近。“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拿婚姻做登云梯的小人是吗?”
卢沅芷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当初退婚是你不肯,和离也是你不肯。如今却说我攀着你卢家,利用你是吗?”
“我说你今日你为何去救李四娘,原来是跟我邀功?你想如何呢?让我多谢你们卢家?”
“卢沅芷,你的把戏真可以。只不过找错了人。我可以最后告诉你一句!你和萧铣有什么我房玄龄一点都不感兴趣,听懂了吗?”
房玄龄不知何时走远,卢沅芷后知后觉打了好几个冷噤。
她没有,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去救李四娘是想偿还李四娘的恩,想帮房玄龄。她那么说只是自己在表忠心,让房玄龄知道,尽管他不喜欢她,只是利用她,她也可以接受。
可,为什么房玄龄会那么说?难道不是利用吗?
那为什么一直疑心她,不愿跟她圆房,还没有和离的意思?
卢沅芷软了身子倒在雪地上。
她想,阿兄好像有一点说错了。面对房玄龄,她的身份完全不够用,总是在搞砸。
翌日,天光大亮,雪下了一夜,温度骤降,官舍几个主子又多添了几个炭盆。
氤氲的热气中,李四娘醒了。
据她讲述,贺家育婴堂原来做的是人肉交易。
所有买卖都打着收养的名义,幼女卖给达官显贵玩弄;儿郎便卖身体各个部位。
世间有一种说法叫“吃什么补什么”,虽然并没有准确的依据,但很多达官显贵相信这个东西。
不止罗川,整个太原很多贵人都会在贺家买这种东西。
这就是贺家为什么非大姓,非氏族却能牢牢站稳脚跟的原因。
这次李四娘之所以会暴露,是因为心软,伸手救一个被阉割的儿郎。她听那个儿郎说,他的心脏也被卖了,只不过贺家不想浪费别的身体部位,打算多卖几个一起出货才留到现在。
育婴堂本是收留无法存活孩童之处,结果却是最大戕害孩童的地方。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饥荒灾年,确实有传言易子而食的故事,但谁也不理解,竟有人花钱专门买这东西来吃。
这已经不是正常人能考虑的想法了,趋近于扭曲,病态的观念。很难想象,碧空白云下可以诞生出这种包着人皮的牲畜。
那些幼女,可能身量都没长开,真被磋磨完估计活不过三个月。
卢沅芷光听着就有些生理不适,一天没吃饭。
加上昨夜吹了冷风,嗓子眼痒的很,几次轻咳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