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闻言一顿,随口回道:“我蛇身已毁、神识将灭,不过在内丹中徒留一丝法力,现今也要散去,你这凡人许是没有说错,这便是天命罢。”
郑良生上前几步,面色凄然难忍,逡巡许久才问道:“良生虽是凡人,无有神怪之力,但若恩公尚有遗愿,还望直言,良生便是赴汤蹈火,亦愿为恩公一试。”
黑雾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朗声大笑,雾气四处往聚,隐隐约约化出一个人形来。郑良生还待细看,便觉大风呼啸,不由后撤一步、以袖遮面,待他缓过神来,才发觉面前站了个人。
只见此人一袭青袍,身姿高挺,虽不及少君身量,却也较自己高出些许,廿岁模样,面容倒是十足俊秀,只是鼻梁微塌,双眼又生的颇大,便透出一股莫名的稚气。
他朝郑良生咧嘴一笑,刚欲说话,便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郑良生连忙上前,还未开口,便听得那人悔叹道:“我本欲化作你的样貌,也好吓你一吓,哪知法力已尽,连自己原貌都维持不住了,当真是虎落平阳……”
郑良生怕他即刻消散,忙追问道:“恩公可有心愿未了?”
青蛇撇嘴不语,他虽四肢无力,却仍是竭力抬腿一翘、故作潇洒道:“我快活千年,哪有甚么遗愿,只是你这般坚持,我也不愿拂你好意,若说有的话……我心中倒是有一问未解。”
他神色一滞,虽竭力隐藏,仍是叫郑良生瞧出些凄然伤色,只听他低声道:“你同孟少君既是天定姻缘,那你头回见着他时是怎般心境?”
郑良生不料他有此一问,但见青蛇扫目望来,也只好答道:“我虽是头回见着少君,心内却是遽然一惊,好似、好似先前便见过这人,而他抬目望来时,我只觉周遭一切尽是朦胧不清,唯有少君笑颜落在我眼里,只此一眼,莫敢忘也。”
郑良生说罢还有些羞赧,但他垂目去瞧青蛇,却见那人寂然不语,一双黑目空洞失神,好似全身泄力般仰躺着一动也不动,隔了许久才哑声念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青蛇话音极轻,郑良生凝思一二才猜得这人念的是李太白的清平调,他心中不免讶然,暗忖道:不想青蛇恩公竟是好文喜诗之士,只是他为何突然念起这句诗来?
他尚未思定,又听那人咧嘴讽道:“甚么天定,也不过如此。”
郑良生听他口是心非,也不与其辩,只曲腿坐着、静待他言,果真片刻不到,那青蛇又扭捏道:“还有一事……你既说了要替我去办,我亦不好相拒……”
郑良生忙颔首应道:“恩公未有强迫,是良生俯首以求,还望恩公直言。”
“你可知北坞山?”青蛇谈及此地,面上颇为感怀,“我在人间待了许久,反是染上了俗人思乡之情,既是临死之际,亦想重回北坞。”
“恩公仙体已陨,却不知良生要带何物回北坞山?”
青蛇听言嗤笑出声:“我蛇身已毁,但魂魄却叫他锁在灵犀石当中——灵犀石、灵犀石,又是这块破石头,早知在凡间就该毁了它!”
青蛇咬牙恨恨,又道:“我受高人相助,他的术法暂时还于我无用,想是他无计可施才借了这块破石头——说来倒也可笑,这灵犀石明明是索缘之法宝,而今反成了他困我之囚牢,你若是想助我……”
他言尽之时,突又皱眉喘息,身形亦有渐散之势,郑良生见之惶恐,忙凑身说道:“恩公,良生听着呢。”
谁知青蛇却是切齿大骂:“孟天霖,你当真狠心,你这般待我,我定要你功德尽散、难列仙班——天霖、天霖——”
他言辞凶狠,郑良生却偏偏听出些痴怨缱绻来,心中对青蛇怜悯更重,却不知何言可慰,只好蹙眉盯着他瞧,好在青蛇神思尚在,片刻后又抬手去碰郑良生衣角,可遽然间那手便化作了黑雾散去。
郑良生只觉颈间一阵风过,再去看青蛇,那人已不见了半个身子,喉间嘶嘶道:“……将灵犀石抛入古井之中,便是顺水而散,我亦不愿为他所困。”
“好、好!良生自会去做!”他见青蛇双眼无神,便知他术法渐散,又想到自己得他相救,却连恩公名姓都不知晓,心中更是涌起难言悲怅,于是挂着泪朝他问道:“恩公既去,可否告与良生姓名?良生亦好为恩公整肃坛场、焚香以拜。”
谁料青蛇闻言双目一动,徒嗤笑道:“我乃北坞山隐月洞灵蛇大王,并无凡世俗名。”
他说罢便闭目不言,任郑良生怎般呼唤都不作答,随后四周又起一阵狂风,将其头面吹散、又携其身而去,郑良生慌忙中伸手去握,却觉手心一烫,待缩回手来竟见掌上烙了一道疤痕,将原先浅淡的掌纹斩作两截。
郑良生抚掌静立,滚出的泪珠正巧落在手心,他呆立许久,才怆然出声:“多谢……多谢灵蛇恩公。”
便在他恻然心伤之际,耳畔却又传来急切呼声:“良生、良生——”
是少君!
郑良生悲而复喜,刚欲出声相应,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直搅得他头脑昏沉,再醒来时已是在孟固怀中。
孟固正捧着他脸,二人额头相抵,挨得极近,待郑良生蹙眉挣扎,他才双指一并、抵其眉心,口中急呼道:“良生、良生,快快醒来!”
“少君……”郑良生双目微颤,睁眼时眸中仍泛着泪光,他见孟固一脸急切地望着自己,心中悲怆愈盛,忙扑进他怀中,啜泣道,“我见着恩公了,他、他要死了……”
孟固轻拍他后背,口中低问道:“你是说那青蛇?”
他面上无波,但心内不解,不免暗自犹疑:依我那日所探,那青蛇该是在兄长手中,难不成是兄长他……
是,那青蛇恩公说自己神形俱灭,不日便要死了。”
郑良生乖乖地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却见孟固面色难看,于是又晃着他手急道:“少君可是不信我言?我……你瞧我手上这疤,便是那青蛇所留!”
孟固捏过他手,在他掌心亲吻几下,却摇头笑道:“非是我不信良生之言,只是……良生可知孟天霖是何许人也?”
郑良生先是讷讷摇头,随后又瞠目呼道:“难不成……是你大哥?若是他二人相熟——怪道青蛇恩公也知晓少君与灵虚道长的名讳!”
孟固撇嘴道:“我化形不过三四百年,若他真与我兄长有故,也该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他思及兄长孟涯,心中亦带了些不快,浓眉一敛,哼声道:“我兄长一心求道,从前闲暇之时还能记顾我这胞弟,可自从他历劫回来后便只顾着闭关修炼,我亦是许久未见他了。我也曾问过灵虚老道,可那老头神神叨叨的,说的话也含糊不清,甚么‘命数’‘劫难’的,总归叫人听了生厌,我也便不再多问了。”
郑良生尚自讶然,良久后才开言道:“可我已答应了恩公……少君,这、这又该如何是好?”
孟固见他面有急色,便伸手抹去他眼角泪珠,口中轻巧道:“我之前便答应你会寻到那青蛇,虽说以我现今术法仍是救不了他,不过,若仅是取得灵犀石,那我还尚有法子。”
“此言当真?”郑良生转露喜色,忙揽紧孟固手臂。
那人亦是自鸣得意,大掌捂着郑良生小腹,朝他颔首道:“我们有此孩儿也要多谢那青蛇,我总该助他一助,总归也不是甚么大事。”
郑良生经此一梦,倒忘了原先求子一事,现今见孟固笃定之色,仿佛他腹内真有了胎灵一般。他闻此背脊一挺,口中含糊道:“少君,难不成孩儿已在我腹中了?”
孟固见他不信,登时瞠目不悦,他捏住郑良生双肩,凑身轻嗅道:“好良生,你浑身上下尽是我的气息,唯有孕子的牝狼才会这般,你竟还不信?莫不是觉着孟固本事不够?”
郑良生思及昨夜荒唐事,头脑发昏,面上滚烫,口中不由自主地吞咽几下,终是在孟固灼灼目光中期艾回道:“少君这般厉害,怎会本事不够?只是我、我还是头回……”
孟固知他心内羞臊,又扬眉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良生若要为你郑家开枝散叶,这般羞赧可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