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遮面愧然道:“非是小生不愿,只是……敢问店家房钱几许?”
掌柜上下打量一番,伸手一比,答道:“此乃下等棚屋之价,若要再下,却是无有。”
书生面露纠葛,又思及北上路远、盘缠无多,终是婉拒道:“店家好意小生心领了,只是我一路行来,多宿于城郊野庙,倒也无碍,便不在此处多作叨扰了。”
掌柜便笑道:“不是我多言,若是客官无处可去,我倒是可推荐一处,不收分文——哎呀,倒是忘了问客官名姓?”
“小生姓郑,单名辉字。”郑辉答道。
“那更是巧了!”掌柜左右一望,见店内人少,便坐于书生对面,与其攀谈道,“我所荐之处倒与客官是本家。”
郑辉心内颇奇,忙问道:“店家何出此言?”
“客官首来埤阳,不知在百余年前,我们这埤阳城东曾出过一户富贵人家,家主亦是姓郑,郑家老爷夫人皆是良善之人,平日里总是接济乡里,最后亦是福寿双满、而得善终。”
郑辉肯首道:“确是大善之人。”
“可惜便在这郑家,出了许多咄咄怪事。那郑老爷子嗣单薄,膝下唯有一子,其子又不曾婚许,可就在这血脉将断之际,那郑家少爷竟是怀了身孕!”
郑辉大惊:“世间竟有男子怀胎之事?”
掌柜慨道:“埤阳城间已流传百年,此事岂能作假?郑老爷死后,又逢上天降难,埤阳遇了大旱,城中颗粒无收、百姓挨饿受苦,便是这位郑少爷倾尽家产、变卖良田,自外县买粮相赠,才救了埤阳城数千人命呐。”
郑辉闻言,心内澎湃,连声赞道:“当真是功德之家!可如此人物,该当有大名留世,为何小生从未听过?”
掌柜摇头道:“这便是第二件怪事了。自大旱之后,郑少爷便遣散家仆、不知去向,若是如此便罢,可就连那郑家府邸,也同他一般,在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唉,原先豪华门第,竟成了荒郊一片。”
“……这、这岂是人力可为,莫不是仙人术法?”郑辉疑声道。
“百姓间皆是这般流传,是以郑府原址百年间皆无人擅闯,只以官府出面,在外周盖了间庙宇,以拜谢郑家恩德。往日有过客进城,若无钱财,也会去旧庙暂歇,公子若是不弃,自可去那休整一夜。”
郑辉这才明了,忙道:“多谢掌柜好言,既已知晓此地有如此慷慨豪士,郑辉自该过而拜泣。”
他又观屋外天色已暗,便向掌柜打听清楚去处,即刻便提上包裹,别后而去。
待至旧庙时,天已尽黑。郑辉无有火烛傍身,心内不免惶惶,但念及不远处便是仙家旧址,也就鼓足了胆子推门而入。
这旧庙无人看管,已显破败,他朝内唤了几声,也未听得回话,只得摸黑步入庙内,又将殿中拜垫拼至一处,口中喃喃道:“小生多有得罪,只是今夜已晚、难以行动,明早定当前去拜会。”
说着便躺在拜垫上和衣而眠。
他这一夜好眠,刚至天明,却被几声狼嚎惊醒。郑辉猛地坐起,口唇发白,心中又想到掌柜先前之言,不免惶惶道:“那店家只说城郊有狼患,难不成这处也有?啊,莫不是他故意害我!”
郑辉愈想愈怕,又听得狼嚎声由远及近,竟似在庙外响起,他两股战战,倏的便站直身子,口中忿忿道:“我还未得功名、未报父母,怎能葬身狼腹?既是那店家诓我,此地便不可久留!”
说罢便提了包裹,又自庙中寻得一根帚棍,紧握于手,推门而出。
他本欲掉头回城,哪知一出屋便见大雾弥漫,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哪能辨得南北东西?郑辉心慌愈盛,口中喘息不已,前迈几步便生了怯意,又转身欲退回庙中,哪知他回头一看,那原先的旧庙也不见了踪迹!
郑辉大叫一声、冷汗连连,连手中帚棍也骨碌碌滚落一旁,只听他低喃道:“我平生未犯错事,哪知今日遇此邪祟?”
他又念及眼前所在,忙开口求道:“若是仙家在此,还盼能救我一命!”
可面前唯见氤氲雾气,耳畔仅闻嗥嗥狼声,哪有外力可救?郑辉咬了咬牙,无有他法,只得埋头冲进雾中。
也不知他跑了多久,待面前白雾渐散,他才停下脚步,又待喘息渐平,才见面前高矗着一座府邸。
红木大门前挂有匾额一副,上提“郑府”二字。
郑辉瞧了一眼,便胆战心惊,兀自言道:“莫非此处便是……”
他身子一抖,却咬牙道:“若真是仙人旧址,总比外头稳妥。”
于是壮着胆子推门而入,只见此邸高大宏伟,院中还栽着郁郁花草,竟未见衰败。
郑辉走了许久,未见异样,于是心内渐平,胆子亦壮,便随手推了扇门,走至屋内一看,又见其内布置规整,四壁未有蛛丝结网、桌榻亦无风霜蒙尘,瞧着竟是崭新模样。
他惊慨道:“昔有武陵误入桃源、王质观棋烂柯之说,我原道是奇谈怪论,不料今日我郑辉亦有幸涉步仙邸,当真是奇缘一件!”
他虽感慨万千,却也不敢多做停留,只将房门小心阖上,沿着原路步至院中,眼望四周、合掌而拜道:“小生误入仙境,实有冒犯,只是府外有恶狼嗥呼,唯有此地可暂避一二,待天明之际,即刻便走!”
见无有异样,郑辉才敢在石凳上坐下,他口中吞咽,刚欲提袖擦汗,却听得不远处童稚声传来:“喂——谁要你坐那儿的!”
他悚然一惊,忙眺目望去,竟见墙檐之上坐了两个粉雕玉砌的娃娃,皆是四五岁光景,长得极为精致好看,倒不似凡人。左面那女孩见他不搭理自己,便甩了甩两个髻子,噘嘴道:“怀恩,这人呆呆的,好生没趣。”
她身侧那男孩点了点脑袋,旋即又摇头道:“可只有他能进的咱家来!说不准可叫他放咱们出去玩会儿!”
女童忙捂住他嘴,二人脑袋相抵,又听她小声嘀咕道:“爹爹和娘亲就快回来了,若又寻不见咱们,只怕要气坏了。”
男童呜呜了两声,不知想起了何事,眼中竟泛起泪光,那女孩便松手揉了揉他脑袋,口中吓唬道:“知道怕了吧!”
男孩小嘴一瘪,往后摸了摸屁股,口中委屈道:“爹爹打人可疼了……”
二人嘀嘀咕咕、自说自话,却叫郑辉骇得不行,他见围墙高近一丈,两个孩儿却浑然不怕,竟是晃着脚丫安坐其上,他料定其不是凡人,便颤颤开口道:“两位、两位仙童……小生非是故意冒犯……”
哪知那女孩捂嘴大笑道:“怀恩怀恩,他管咱们叫仙童呢——”
“可他刚刚还叫咱们恶狼……凡人都是这般吗?”
“娘亲也是凡人!你说他坏话!”
男孩皱着眉头,又与她争辩几句,却辩她不过,赌气之下竟从墙上一跃而下。
郑辉见之大惊,迎步唤道:“仙童小心!”
哪料男孩落地之际便化作一只小白狼,此狼模样灵俊,额上还有一缕灰毛,瞧着甚是乖巧。它落至地上先是抖了抖身子,又冲着郑辉打了个哈切,旋即便歪着脑袋盯着他瞧。
不过一会儿,那女孩亦跳下墙来、化作狼形,二狼挨在一块儿,皆是盯着郑辉细瞧。
只是他们模样虽不怪异,但一日下来,郑辉早就受尽惊吓,现下又亲眼见到精怪变幻之法,一时惊惧过了头,竟是仰着脖子倒了下去。他这一倒,却叫二狼抖了抖身子,它们即刻跑至郑辉身侧,在他脖间拱了拱脑袋,发觉此人未死,这才松了口气。
但小狼们仅舒心了片刻,便觉府门外结界一动,吓得二狼即刻趴伏在地,前肢在地上不停刨动,显是极为不安。
片刻不到,又听得院内声音响起:“守善、怀恩——”
男子声音清越,却是语含怒气,二狼一听便不敢再躲,反是站直身子、垂首不语。
“怎会有外人在此?你们做了何事?”
男子容貌俊秀,即便蹙眉怒言亦存了几分温柔,小狼们怕的自不是他。
果然片刻过后,男子身后之人便哼声道:“我们回来时听说埤阳闹了狼患,可是你二人做的好事?”
小狼们埋首愈下,那人却不理会,反是轻叱道:“还不快变回人形?”
二狼晃了晃身子,即刻便化作了孩童模样。
郑怀恩见爹爹冷下脸色,早已惧怕得蓄起泪珠,迈着小腿跑至郑良生身侧,抱着他腿哭道:“娘亲,我们只是晚上无事,坐在墙上叫唤了几声,并未出府闲玩,这个凡人是自己跑进来的,不关姐姐的事,也不关怀恩的事!”
郑守善也是垂首不语,只是撅着小嘴、绞着手指,脾性倒如孟固一般,实是犟得很。
郑良生见幼子哇哇大哭,心内颇为无奈,只得抱起他来,又捏了捏他脸,口中慰道:“怀恩莫哭啦,你这孩子,怎的几日不见,又叫回娘亲了?”
可郑怀恩极是委屈,生怕孟固错怪了他来,又要打他屁股,小手便紧紧环住郑良生脖颈,口中啜泣不止,惹得郑守善也嫌弃地看了他几眼。
而一旁孟固亦是抱起女儿,顶着她额头道:“真未逃出府去?”
郑守善也学他说话,哼声不满道:“爹爹这般厉害,我们便是想逃也逃不出去。”
孟固听言倒是满意地点点头,朝郑良生挑眉笑道:“良生,我便说不会出甚么大事,你又何必急急往回赶,早知我二人便在外头多逍遥几日了!”
郑良生面上一红,轻瞪他一眼,又转眼望向地上那人,忧心道:“只是这人怎能进来此处?”
原来他二人孩儿因有凡人血脉之故,竟真如孟固所言,数年后便化作了人形,只是孩儿长成极慢,到后来也叫郑氏夫妇看破,只是二老未有多言,仅是给孩儿取了守善、怀恩二名,不过几年便双双含笑离世了。
郑良生悲痛良久,然数年之间、心伤渐平,二人又起了四下游历之心,先前孟固因兄长咒法之故,刻苦修炼了数年,倒是因祸得福,法力大有长进,二人万事备足,这才在郑府外周设下结界,带着孩儿们游历人间去了。
百年岁月、弹指而过,郑良生思乡心切,又于数月前重回故地,哪知二人一至,孟固便心血来潮,非要缠着他重现旧日温情……他一时鬼迷心窍,竟也应允了,只将孩儿们留在府中,自己倒同孟固风流数日……
他面上愈烫,却听孟固正声道:“此人身有功德,只怕不是常人,该是阴差阳错之下才入得其内。”
他抱着孩子凑近些许,俯身亲了亲郑良生面颊,慰声道:“良生莫慌,我自将他送出府去。”
郑守善忙遮住弟弟眼睛,稚声诘道:“爹爹不怕羞、不怕羞!”
“若是怕羞,哪来的你?”
“你莫要说了!”郑良生颇为气恼,又转言道,“我瞧这人衣衫寒酸,既是有功德之人,你我不妨助他一助。”
孟固颔首笑道:“我的良生一向心善,你放心,我定将此事办妥。”
说罢便一手抱着孩儿,一手搂过郑良生,二人双双进屋,而地上之人仍是昏沉之貌,久久未有动静。
也不知过了几时,待日头高升之际,郑辉才有清醒迹象,只是他面露惊惧,双手也四处挥动着,旋即又猛地睁开双眼,口中急喘:“不要、不要,饶命啊——”
四周却是静谧一片,他仍是躺在旧庙拜垫之上,左侧是破旧的包裹,右侧乃是帚棍一根。
他不信邪地冲出门去,却见四周空空荡荡、荒芜一片,哪有高宅大户的踪迹?
……好似先前奇遇不过大梦一场。
郑辉站了许久,才挪步回至旧庙,他摇头叹道:“当真是邪门,看来此地还是不宜久留,我需得早些赶路。”
他回至旧庙中拿起行李,却突觉包裹有些沉重,疑心有异,赶紧解开查看,竟见其内多出数枚银锭,数来该有百余两之多。
郑辉愣了许久,才突的回过神来,赶忙朝那银子拜了三拜,口中颤声道:“多谢、多谢仙人相助……”
如此又过数年,郑辉早已及第还乡,然则一纸调状下来,郑大人竟是官迁埤阳,他心内唏嘘,又忆起早年奇事,便广筹善款修缮旧庙,还亲自撰文颂德,埤阳百姓听闻此间异事,纷纷来此焚香祈福,一时间旧庙换新颜,又为埤阳城添了一桩闲谈美事。
而众人来此庙前,便可见其上提联曰:
一朝穷困途此地,十载苦读终题名。
横批又道:仙恩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