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未过,漳邺府衙外却已是人潮涌动,不少人垫着脚尖探头看去,嘴里还在窃窃私议。
一走街小贩见状,心下甚奇,他常年在府衙外摆卖枣糕,还是头回见着这般景况,忙将竹篓一背、湿布一盖,拦下过路人便问道:“唉唉——这位兄弟,咱这儿可是捉了甚么犯人?怎的一大清早便来了恁多人?”
那行人书生打扮,闻言又喜又叹,扼腕道:“是那掳拐孩童的犯人给捉着了,官府清晨刚放了榜文,唉,你是没见着——真是可怜呐!”
小贩不识字,早起路过不曾细看,这时听言也喜道:“捉着了便好,捉着了便好!那犯人是甚么来头,又是叫哪位壮士拿住的?”
书生面露愤慨,啧声道:“那可不是个人,是只畜生……”
周遭人来人往,声量颇大,小贩未听清书生之言,只见他比手画脚,往那府衙指了又指,最后又朝自己大声喊道:“那畜生的头颅就在里头呢,斗大一个,真当是骇人得紧,你快进去瞧瞧吧!”
小贩心内一惊,愈发好奇,便也挤过周遭众人,往那府衙走去,一番挤弄下来,连背篓中的枣糕都掉了数个,他却顾不得心疼,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堂内。而他甫一进门,便听得堂前有人哀哭不止,那声音嚎啕凄惨,叫人闻之落泪:“我苦命的儿啊——你叫爹娘找的好苦——”
小贩还未瞧见,已是抬袖拭目,心中可怜道:已过了许多天,那些娃娃怕是都糟了祸害……
待缓过神来,又见众人皆在外周,前头好似有捕头带刀把持,叫众人抹泪私语,却不敢上前一步。
小贩倒不怕这些,他又想挤过身去,却突觉周遭人头攒动,众人口中还惊骇出声:“哎呦,活了、活了!”
他一时不慎,混乱之际叫人一推,往前摔去。
“哎呦,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贩揉着膝盖叫骂道。
这般凑得近了,小贩才嗅得一股浓烈腥臭味,正是从这堂内传来。
他一时反应不及,抬眼一瞧,竟见一颗硕大虎头摆在大堂中央,那虎头足有半丈大小,头颅上遍是血污,两颗灯笼大小的眼珠子鼓胀着,便这般直勾勾瞪着他瞧。
小贩登时心惊胆裂,慌慌张张便要往后爬去,而本在一旁哀嚎痛哭的众人也止了声响,皆是蜷在一旁、不敢动弹。
只有一武夫打扮的汉子咬了咬牙,挺身站出,但见他双目赤红,攥紧拳头便往那虎头上招呼过去,边打边骂道:“你这畜生害了我儿不够,这遭死了还要吓人,我……我定要剥了你的皮……”
厅堂内又是一派慌乱,一旁衙卫见状,忙上前拉过这汉子,口中一番相劝,才将这汉子劝服。
那粗犷汉子抹了抹脸,又转身扶起一位缟衣妇人,夫妇二人搀扶着走上前来,朝衙卫问道:“这畜生虽死,却实难解我心头之恨……唉,适才一时激愤,可有扰了官衙清净?”
衙卫叹道:“大哥此言实在客气,丧子之痛又有几人能挡?便是将这畜生剥皮刮骨,也难抚二位心伤,又哪来烦扰之说?”
汉子哽声道:“是我失态了……只是这大虫这般骇人,却不知是哪位英雄为民除害?”
衙卫挺直了背脊,得意道:“便是咱们县衙的人,唤作萧镇,说来他还是我王枰的兄弟呢!”
那汉子又追问:“那这位萧捕头人在何处?我等受他大恩,按理也该上前一拜。”
王枰却面露难色,挠头解释道:“大哥不必这般,非是我隐瞒不告,只是他这人、这人……”
他话音未落,已见堂后传来一道声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萧镇乃官衙中人,为民除害也是应尽之责,怎敢劳您拜谢?”
汉子一愣,又见来人如此年少,不由疑声问道:“这、这位便是?”
“在下便是萧镇。”
他朝这汉子拱手致礼,又转身望向堂下众人,朗声道:“连月来,我漳邺城内多有幼童失踪不见,官爷爱民如子,得知此事焦慌不已,忙命我等抓紧擒贼,只是此贼狡猾,我同府内兄弟费劲万苦,才将此贼抓获。今晨贴了告示,烦劳各位乡亲父老放下活计,来此一会,便是为了此事。”
萧镇在此一顿,双目又在众人焦急面上一一扫过,却不急着接话。
前头一老妇等不及了,便开口追问:“大人,你说害人的便是这只大虫?这畜生厉害得很,刚刚还动了,莫不是、莫不是还未死透?”
话音一落,堂下纷纷之声又起。
萧镇抬声道:“大娘莫急,适才风大,这虎头叫风一吹,毛发浮动,这才惊了各位。”
又有一人问道:“这畜生如此体魄,大人是如何擒住了它?都言虎吃人、不留痕,咱们衙门的兄弟又是如何知晓是这大虫吃人作祟?”
这般质疑一起,众人皆是喁喁私语,只听其中有人言道:“对啊,这畜生又不能开口,莫不是官府捉不住贼人,这才擒虎草草了事?”
“嗐!这虎头如此大个,斩虎可比捉人难呐!”又有人嗤声驳道。
待邻里父老相商一番,萧镇才不急不缓地抱拳回道:“众位乡邻,萧镇前来便是为了解诸位之惑,还请诸位静听我言。此次擒虎极是惊险,且非萧镇一人之功,还有一人至关重要,便是府衙的梁修梁捕头。”
“三日前,本该是梁捕头夜间值班,只是他那几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早早便同我打过招呼,叫我替他代班半日,我受梁捕头之约,入夜后便去牢房寻他。孰料刚至牢房外头,便见外门大开,地上遍是血污。萧镇心叫不好,连忙取下佩刀沿迹追踪,最后却寻到了梁捕头家门外。”
“那门外尽是打斗痕迹,我隐在一侧静听,只听得其内有呼哧喘气之声,听来却不似人声。待我进屋后,就见梁捕头遍身血污,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而他家地窖中竟多了只受伤的母虎,此虎气息微弱,却仍是呲牙喘气、目露凶光,好在我有官府佩刀傍身,虽废了一番气力,终是将其砍杀。而这母虎本就腹部有伤,我将它翻过一看,竟在它肚中发现了此物。”
他提手一指,众人这才发觉虎头边还摆了几件脏臭衣衫,仔细一看竟都是孩童衣物。一妇人见之哭叫道:“这是小女的衣物,乃是我亲手缝制,为娘的哪会认错……这该死的畜生、这该死的畜生……”
妇人一哭,连带着周身几人也抹泪低泣,堂下众人亦是连声哀叹,唯有萧镇神色不改,身侧王枰也笑道:“仲亭这回立了大功,那陈观年岁又大,不日便退,我想不过几年,官爷便会任你为……”
萧镇却打断道:“王兄需得谨言。”
他又转头往堂下望去,见众人面上皆是信服之色,这才暂安下心。
可便在此刻,他又在堂下见着个高挑人影,萧镇敛眉一顿,低声道:“沈念……他来此作甚。”
沈念自不知他心中想法,只是见萧镇沉稳持重、据理陈词,虽在这小小府衙,举手投足间亦显气派。
他微叹口气,暗道:仲亭心有大志,便是无我助他,假以时日也为人中龙凤。
沈念心内怅然,又抬头望去,恰见萧镇往自己这边看来。他愁意顿消,面露喜色,忙朝萧镇挥了挥手,却见那人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沈念颇有泄气,却也未太在意,只是暗念道:看他这般模样,定是又将我助他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罢了罢了,一回生二回熟,我可不能自乱阵脚。
此时,不知是何人起了头,堂上百姓纷纷朝萧镇下跪拜谢,周遭衙卫一时阻拦不得,萧镇面上亦有为难之色。沈念见他如此,却是面带笑意,只是他这笑意稍瞬即逝,也不知想到了何事,转眼又是蹙眉不语。
他朝着萧镇深望一眼,旋即隐蔽身形,趁着周遭混乱,悄声来至府衙后屋。
梁修便在此处。
那夜过后,母虎胡三娘身受重伤,临死前供出了失踪孩童遗物所在,而萧镇亦答应救她丈夫一命。熟料片刻之后,萧镇便又如从前一般力竭而倒,沈念无奈,只得自行将那虎头砍下,再将萧镇带去梁家地窖。
彼时,那胡三娘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见沈念两指掐咒,面上亦无惧色,反是笑问道:“论术法,你较我厉害不少,可同为精怪,你与我又有甚么分别呢?”
“我可从未害人。”沈念不作理会,只是冷笑道,“你法力低微,本无法化形,究竟是用了甚么下作手段才得来这幅身躯?”
胡三娘却是避而不答,一双美目中尽是讥讽,嘴角又咳出血来:“未曾害人……哈哈哈……咳咳,我未曾得道时,凡人可剥虎皮、吃虎肉,现下我有本事了……如何不能剥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
沈念指上已冒出火光,他两指掐诀,口中嘲道:“你说的不错,那我现下比你有本事,自然也可定夺你的生死。”
胡三娘笑意淡去,她低下头在梁修额上留下一吻,随后又抬目切齿道:“你留在凡间,是为了那个萧镇?哼,他若知你是青蛇所化,焉能倾心待你?若他……若他往后心有所属,你又当如何……你真能忍住甚么都不做?明明、明明只要动动手指,便可除去心头所恨……”
她见沈念面色难看,又是费力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心有情爱,便同我一样——你迟早会同我一样!”
她声嘶力竭,喊罢这句便化作原形,惹得沈念心燥不平、火气难泄,只得掐诀一划,即刻便叫这母虎丧生手下。
可他做完这些,却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上也不知何时冒出了冷汗。他叫这母虎说中了心事,心内一阵后怕,好在他这时也难做它想,眼前仍有残局亟待收拾,情爱之事、自有后说。
沈念思及前事,微一晃神,又抬头瞧了瞧府衙后院,见四周无人,才穿墙而入。
屋内布置简单,甫一进入却闻得一阵扑鼻药味,必是有人在此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