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音拍了拍丫鬟的嘴,佯怒道:“又在这儿多舌,我定要掌你的嘴!”
“小姐若是怕羞,命奴婢传话便可。”雪芽嘻嘻一笑,又将二指往傅希音眼前一比,“话本中亦有西厢待月、佳偶天成之说,小姐若有意,奴婢自是甘作引线红娘。”
傅希音红着脸作势要打,雪芽又连言“不敢不敢”,主仆二人嬉闹一番,待傅希音发热出汗,这才叫人搀回了暖房。
而那厢萧镇才出了屋门,却是面色凝重,走出数步后,便向周侧侍女问道:“可有见到沈侍卫?便是同我一道来的那人。”
侍女思略一二,颔首道:“那人步履匆匆,好似往东厢去了。”
萧镇谢过,又径自东去,哪料走出不远,便听得身后有人唤道:“仲亭!”
回头一看,正是沈念。
那人小跑上前,气喘吁吁:“你可叫我好找,可是同傅小姐商议作罢?不知你二人说了何事?”
他起先一直缀在萧镇身后,见萧镇出门便寻自己,心内不免得意,待见周侧无人便即刻现出了身,此时明知故问,也是为了不叫萧镇起疑。
那人果也未疑,只将傅希音所说简做概述,继而疑声道:“我恐此事与府内鲤妖有关。禄郎,你既说那妖物叫陆道长所除,不知道长如今何在?”
沈念闻言一顿,心内忙做盘算,思略良久才说道:“道长生性洒脱,不喜俗事牵绊,自那夜除妖过后便径直离去,我也不知其踪迹。”
“这倒也麻烦。”萧镇沉吟道,“既是如此,我先托官府寻人,往后之事……再行商议罢。”
见萧镇听信自己所言,沈念心中松了口气,跟在萧镇身后又道:“府内诸事关乎神鬼,想也不得为外人道,仲亭既要禀告官府,可得三思而行。”
萧镇肯首:“此事本就麻烦,官府也不想深究,只是明面上总该有个说法。”
言及此处,他足下忽的一顿,沈念忙唤道:“仲亭?”
却见萧镇面色凝重,双拳攥紧,额上竟还泛起汗珠。沈念见之大奇,捧着他脸道:“仲亭……仲亭?”
见萧镇久未回神,沈念心中愈发焦急,咬咬牙便欲调动灵息,只是他咒法还未念罢,便见萧镇甩了甩头,答道:“无事。”
“甚么无事?你适才都……”
萧镇笑道:“我起先说过,有一故人要来,只是未想他来的这般快。”
沈念不明其意,忽觉手上一热,原是萧镇牵了他手,可他还未来得及心喜,便已觉出那人掌心有些异样。他慌忙掰开萧镇手指,竟见这人掌心刻了一行细小血字——
明月当空夜,松山石照泉。万籁笛声起,请君一叙别。
沈念眼见其掌心直冒血珠,心内又怜又怒,咬牙道:“甚么鸟诗!寻人便寻人,何苦这般害你?仲亭,我……我替你包扎。”
沈念不得在他面前施法,虽是心急,却也无计可施。不料萧镇听言却将手心一合,又朝他道:“不必了,你瞧。”
言罢又将掌心摊开,沈念一看,却见他手中无痕无疤,原先那血字早已消失无踪。
“这血字只能叫人瞧见一回。”
沈念原先见了萧镇伤口,心内甚急,待至此刻才算冷静下来。这刻字之术算不得甚么高深本事,他原先在那刘贰身上也曾用过,只是过后无痕却是件难事,看来仲亭口中的这位故人倒是有些来头。
沈念想到这处,心中更觉古怪,他自幼便跟在萧镇身后,若他身旁出现异人,自己不该未有发觉,那人究竟是甚么时候接近仲亭的?
见他双眉紧蹙、满脸纠葛,萧镇反是笑道:“眼见如此诡事,禄郎怎么不问此人是谁?”
沈念撇嘴道:“莫非我问了,仲亭便会答我?想也是转而不言。”
“你还未问,怎知我不会作答?”
沈念双眸一亮:“那这人究竟是谁?”
萧镇沉吟片刻,开口道:“算来应是我的恩师。”
“恩师?”沈念面露惊疑,“仲亭若曾拜师,我岂会不知?莫非是戏言诓我?”
萧镇摇头道:“虽有师徒之义,我却只见过他三回,而这三次相见,此人样貌次次都不同——其人甚诡,我也知之甚少。”
沈念听罢更是焦急,赶忙伸手攥着他衣袖道:“既是如此,我也要与仲亭同去,否则我心内不安。”
萧镇在他面上细观片刻,见其忧思难掩、意绵情切,心内亦是飘然,只是开口却仍是戏语:“要禄郎陪我涉险,恐是不妥。”
“有甚不妥?”沈念急切道,“我本事可大了,仲亭莫要小瞧我!”
“嗯……有些本事确是不小。”萧镇看了他一眼,往前步去,转而笑曰,“却也不知床下如何。”
沈念闻言呆愣,待萧镇走出许远,他才猛一回神,捂着面颊低喃道:“怎么……怎么仲亭也会说这般话?”
他一面步履匆匆追上前去,一面却也不由自主地反省起来,莫非……莫非今晨实在太过放肆,这才惹得仲亭调笑于我?若是如此,往后可得再矜持些……
这厢时辰尚早、明月未升,萧沈二人暂且不提。而那漳邺城中,却另有一番奇事。
因着天色尚早,城中酒肆虽已开业,却无甚客商来往。酒肆伙计三两聚于门前,眉飞色舞、谈天说地,好不自在,说得兴起时,忽有一人止了声响,反朝不远处挥手唤道:“呦,这不是沈二郎吗?怎么未去学堂,反是来了这处?”
沈忆原先只在角落张望,见小二哥认出了自己,一时手足无措,只呆呆道:“是……是我娘唤我来买些酒菜。”
见有了生意,小二哥忙上前搭话道:“可是要烧鹅、爊鸡各半只?是了是了,还有三两桂花糕,扈大娘每回前来必要这几样。”
沈忆顺着他话道:“便要这些罢,有劳小二哥。”
“客气客气!您请往里稍坐,我这便去后厨交代。”
叫小二哥推进了酒肆,沈忆心中却更是慌忙,他左顾右盼看了半晌,却未见熟悉之人身影,心内一阵失落,过了半晌才壮着胆去问掌柜:“掌柜的,不知你近日可有见过一位道长,身量颇高、面貌俊朗,身上配有木剑,年岁同我相近。”
掌柜瞧了瞧沈忆,开口问道:“可是前阵子同客官一块儿来的那位?”
沈忆忙颔首道:“正是,不想掌柜还记得。”
掌柜捋胡苦笑道:“那道长白喝了我不少好酒,想忘也难呐!只是他近日不曾来过我这儿,周侧酒楼应也未去过,客官还是去别处寻罢。”
沈忆心中一紧,朝着掌柜道谢几句,也便拎着酒菜出了门去。他这几日未见陆斩,心中焦急不已,偏偏自己与他并不相熟,连个寻人的去处都无有,思来想去,也只能来酒肆碰碰运气。
如今寻人不得,他心中更是气馁,又因今日未去学堂,此时也不能回家去,只得在街上闲逛一番。沈忆心神不定,也不知走至何处,忽见眼前人影一闪,竟像是大哥。
他心中陡然一紧,自从知晓大哥身份,他连日来皆是焦慌不已,生怕那人兽性发作,要害爹娘弟妹,这也是他急着找寻陆斩的原因。好在现如今沈念身在傅府,久未归家,也叫他暂松口气,可今日……怎么会在街上瞧见大哥?
沈忆心中打鼓,正要悄声离开,却见不远处那人忽的侧过身来,露出半张清俊侧脸。若说他先前还疑心看错,此刻瞧见了这熟悉面庞,不是他大哥又会是谁?
而沈念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子,面貌有些熟悉,却并非是萧大哥,好似……好似是傅府的一个侍卫,他前几日曾在府中见过,只是叫甚名字却是记不得了。
沈忆还欲再想,可他心头到底慌怕,看了一会儿便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谁知耳畔却忽的传来一道清晰声响,只听有人唤道:“二郎。”
沈忆悚然一惊,硬着头皮往前看去,正见沈念站在不远处,招手唤道:“二郎怎么愣在原地?”
听他这般呼唤,沈忆只觉脑中一空,便像是魔怔一般,直直往前行去。可他还未迈出几步,忽觉手腕一阵剧痛,脑中瞬间清明,再往前看去,前头哪还有甚么人影?沈忆心中陡起一阵后怕,他急忙低头看去,正见右手手腕处紧紧箍着一只金镯子。这宝物金光闪闪,沈忆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他心中一热,抬起手来对着金镯说话:“陆道长,是你吗?”
这金镯只是一闪,却未发出甚么响动。沈忆有些失落,又伸出左手摸了摸这镯子,只这一下,却听得耳畔有人低骂道:“蠢货,别动手动脚的!”
沈忆闻言却喜:“道长,你在何处?怎么不肯现身?”
耳畔的声音却未再响起,沈忆思索一番,又用左手戳了戳金镯,果又听得陆斩骂道:“别摸了!我此刻不能现身,你先回去我再与你细说。”
沈忆点了点头,又怕陆斩看不见,便将镯子举至唇边,说道:“我知晓了……道长,你莫非……是住在这镯子里吗?”
陆斩并未答话,可沈忆却觉腕上有些发烫,好似是这镯子的缘故。他心中一颤,似乎明白了甚么,面上亦是酡红一片,却不肯将这镯子拿开,反是壮着胆子,将这镯子贴至唇边,极轻极快地碰了一碰,随即火速分开。
他这举动作罢,那镯子果真又烫了几分,沈忆心中打鼓,又羞又慌道:“适才……多谢道长相救。”
他原以为陆斩不会答话,孰料那人却开口相问,只是声音有些古怪:“你适才见着了甚么?魂魄都险些叫人勾出。”
沈忆闻言浑身一凉,只得先将情爱之事抛在一旁,惊惶问道:“我……我瞧见了我大哥,他……难不成他真要害我?”
说罢,沈忆又碰了碰镯子,才听那人道:“此事有些古怪,若真是你那兄长,为何我在暗处却未见其人?我的宝贝不该这么没用……罢了罢了,你快行归家去,今晚再随我出门。”
沈忆听言不解道:“为何是今晚?”
说起此事,陆斩语气忿忿:“先前在傅府除妖,却叫我师父平白插了一脚!也不知他何时来的,一挥手便将我元神封印,害得我在这金镯内呆了数日!真是气煞我也!”
沈忆低呼一声,又问道:“尊师为何要这般?”
“他怪笑着说甚么天行有常,叫我莫要插手。真也怪了,一只小小鲤妖,哪能与天道扯上关系?”陆斩依旧咬牙切齿,“就在刚刚又同我传了几句酸诗,叫我今夜前去见他,也不知做得甚么打算。”
“老道长所言定有道理。”沈忆宽劝道,“既是如此,我与道长前去便是。却也不知是在何处?”
陆斩的声音颇有些别扭:“‘明月当空夜,松山石照泉’——漳邺可有这等地方?”
沈忆蹙着眉思略片刻,忽而展颜道:“我知晓了,定是那处无疑。我识得路,道长随我前去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