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扣紧金镯,原想大骂质问,出口却还是小了声音:“你、你这蛇妖,究竟为何要害了爹娘!爹娘最疼爱的便是你,你、你难道……”
他话未说完,便见沈念摇头道:“不是我,二郎,我不曾谋害爹娘。”
他说到爹娘二字时,眼中竟滚落两行泪水,不见他擦抹,又听其道:“我被妖人困在此地已有多日,自南郊与你分别后,我便来了樊府,不曾回过家中,也不曾……见过爹娘。”
沈忆一愣,竟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只呐呐道:“你、你……”
沈念的声音打着颤:“我是妖物不假,可这么多年来,我何曾做过祸事?何曾伤及无辜?那妖孽会化形,他是变作我的模样而去害人,你等肉眼凡胎,瞧不出来也是理所应当。”
沈忆不言,他心道不能轻信,可是……可是他这般模样,难道也是装出来的吗?他若是来哄我,又会有甚么目的呢?
“二郎。”沈念前挪了一步,忽而急道,“除了爹娘之外,还有谁人遭了祸患?”
沈忆抿唇不语,片刻后还是道:“那瘟疫害了城中许多百姓。”
“除此之外呢?”
沈忆摇了摇头,转眼看向沈念,只觉其肩膀微松,好似心中大石落地。
见他如此,沈忆极想追问一句,问问他担忧的究竟是家中弟妹,还是……还是远在京城的萧大哥。只是他最终也不敢问出口。
他这厢还在发愣,却不知沈念已然强压悲恸,正在盘算着救命出路。
其实被困的这几日间,沈念已将回漳邺后的诸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遭,且先不算离沂对自己的嫉恨,这人……还有那个来去无踪的连风,他们背后必然还有主使,而且他的目的多半不是自己,不然在自己受困的这几日,那东西不会不露一面。
既然他们针对的不是自己,那只能是仲亭。
沈念想至此处,极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又在心内否道:不是仲亭,是他,他们针对的是孟涯。
可那东西究竟是甚么?是南郊观音庙内供奉的邪物?是那只古怪的红眼?还是幻境之中洪如梵音的那道人声……拥有这等修为,它又为何会在凡间?
凭自己的法术,即便出了此地,在那邪物面前也毫无胜算。
沈念头回生出这般强烈的悔意,他恨自己为何不在从前多修行几分,若有孟涯一般的修为,也不会似今日这般!
这般愈想愈恨,急得他气息不稳,他脑中搜索着脱困之法,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双目忽而一定,喃喃念道:“天霖……若是那邪物同天霖修为一般……那、那能叫天霖惧怕之物,也该是那邪物的克星。”
沈念定住了身子,他想起了当年初至积山时所见到的景象,抿了抿发白的双唇,终是低声说出了两个字:“天雷。”
天雷、天雷,哪个妖物不会惧怕天雷?可是身在凡尘,哪能引来天雷?
沈念几乎能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更吵的他心神不宁。可是事至如今,他能想到的也唯有此法,除却命定雷劫之外,能引来天雷的,也只有此法……
“我从前心心念念要除去这两道封印,却不想落入这幻境之中,还是它救了我一命。”他轻声低喃,右手捂在内丹处,“封印若除,雷劫便至,还望仙君记得此言。”
可他说罢却又蹙眉沉思,暗想道:我如今修为殆尽,便是有心解除封印,也是无力为之,除非,除非有外力相助……
便在此时,听得沈忆颤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些甚么,你、你又要害人?”
沈念眸光一闪,盯着沈忆道:“二郎,你胆子这般小,为何敢只身来此?”
“我、我是来捉你的!”沈忆咬牙道。
“不,你不敢。”沈念语气肯定,“你生性软弱,即便凭空升起一腔热血,也不会长久,你敢孤身一人来此,必定是心中有底气。”
沈忆想要出言反驳,却见其信誓旦旦,说的话也莫名叫人信服。沈忆想了想,突然便有些明白了,大哥的语气竟是像极了萧大哥。
“你的底气因何而来?你心悦那个牛鼻子道士,最信任的也是他,你敢来此,想必他也在此。”
“道长不在!”沈忆张嘴驳道,又嗫嚅着想反驳前头两句。不料沈念套出话来,便转言道:“他若不在,便是留了甚么宝器给你防身。”
沈忆瞪大了双眼,欲想个话头搪塞过去,可沈念已走上前来,直言道:“我临去南郡时,曾给三郎和灿儿留了一件防身宝物,而你同那道士交好,不消我挂心。”
沈念别开眼,看着不远处二老的头颅,低声道:“我心中大悔,不曾给爹娘留下一物,竟害得他们身首异处。”
他说完又转头看向沈忆:“可是,这回作祟的妖怪实在厉害,我自个儿都被囚困于此,那两件宝物又怎能护得他们长久?二郎,大哥要你助我。”
沈忆不知不觉便叫他说动了,他问道:“你要我做甚么?”
沈念在他身上扫看了一遭,便把目光落在他腕上,定声道:“把陆道长留下的法宝交给我。”
沈忆缩了缩手,心内万般纠葛,可沈念却咄咄逼人道:“给了我,才有一丝活路,不然,别说三郎和灿儿,就是漳邺城中所有百姓,怕都要命丧黄泉。”
他伸出手扣向那宝物,却被一道金光烫的缩回了手,沈忆见状也惊疑道:“这宝物在防你,你、你不是好人,我不能把它给你!”
沈念大急,暗道:这宝贝已认了他做主,我不能硬夺,又该如何是好!
眼见他热汗冒出,面露狰狞,沈忆又后退了两步,提防地看着沈念。
沈念见状躁意又起,他心中章法已乱,急得攥拳跺脚,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在此刻,他已然空荡无物的灵台之中忽起一道声响,好似隔了万水千山、隔了数百年光阴后才传到他耳中:
“青蛇,需得静心。”
他心内所有躁意皆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压了下去,沈念口唇发白,却又有了计较。他转眼看向沈忆,目光凶狠道:“这宝器已认你为主,你定然知晓口诀。”
“……我不知晓,这镯子是道长的,他不过是借我防身。”
沈念又去握那金镯,他这回有了准备,即便手心剧痛,他也未缩回手:“你若不说,我便杀了你,再夺过宝器。”
沈忆大骇:“你、你……”
可见沈念目露凶光,好似真要杀他,他又是慌怕又是难过,纷乱中响起今日见过的那几句诗,急忙念道:“仙人了无踪,乘鸾去未还。纵横山海外,直上浮云端。”
可是话音落下,金镯却无半点变化。沈忆登时大慌,又急匆匆念了几遍,俱是无用,他冷汗直流,却听沈念道:“不仅要念,心中也要把字写出,心念合一,诀咒才能起效。”
沈念的声音已然发抖,面颊也不由自主地抽颤。可沈忆心慌至极,也不多细想,果真照着沈念的说法念了一遍,此番话音刚落,这金镯便射出数道亮环,直直砸在沈念身上。
他只觉小腹剧痛,内丹似有崩裂迹象,痛得他不由凄叫出声:“啊——”
而与此同时,他身上、面上却有数道青色鳞片忽隐忽现,这鳞片越长越多,很快便覆住了其头面,直到金镯射出的亮光消散,沈念才觉浑身痛意顿减,而自己的内丹之中,又有充盈之感。
他抬目扫了一眼,心想,这金镯果然厉害,数击之下便能破除封印。
可是,还不够……这宝器仅能破除一道封印,另一道却还加在他的身上。
“你、你……”沈忆喉中吞咽不止,看了看眼前这个遍覆青鳞的妖物,又看了看另一头突然出现的、面容俊秀的“沈念”,呆呆问道,“你们,谁才是我的大哥?”
离沂却无心思回他,只是看着沈念,贪婪笑道:“大王果真厉害,竟能破除内丹上的封印,如此修为不送给我,岂不可惜?”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会把离沂引来,可沈念此刻已别无他法,他必须把另外一重封印冲破!若是再落入幻境之中,便是神仙来了也难相救!
“二郎,你身上还有其他法器吗?”
沈忆也隐约觉出对面那个不像好人,回话也快了许多,吞咽道:“没有、没有了……大哥,这金镯子好烫,它、它要把我的手烫坏了!”
“烫!”沈念心中大喜,又上前握住这镯子,果觉手心痛意又起,他大喜过望,冲着沈忆喊道,“这宝器还有第二重口诀,二郎,快念!”
“甚么第二重口诀?大哥,我……道长只留下这一段口诀,断无其他的口诀!”
二人话未说完,离沂又已布好阵法,沈念心中大慌,扣住沈忆的头迫着二弟扭转过身,自己也紧闭双目,急道:“他定然留下了,二郎,快想、快想!”
可是沈忆想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记得有另外的口诀,他急出哭腔:“没有了,大哥,只有这一句!”
“那这句中可有深意!?”
深意、深意……仙人了无踪,乘鸾去未还;纵横山海外,直上浮云端。每个字他都认得,可说有深意,又有甚么深意呢?
“来不及了……即便不望向它,这眼睛也会出现!”沈忆还在绞尽脑汁,却听得身旁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他瞥过眼看了一瞬,登时吓得说不出话。
大哥、大哥他竟把自己的眼睛划破了!
可他只看了一瞬,沈念的手便罩在了自己的眼上,他的力道极大,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沈忆还来不及害怕,已听沈念喝道:“你想不出口诀,我们都要死!”
痛苦的喘息声就在耳畔,四周也尽是血腥气,却不知是大哥身上的,还是从那妖怪的阵法中传来的。
沈忆把舌头咬出了血,才倏的开口道:“字谜、是字谜!‘直上浮云端’是个‘去’字,还有、还有,‘仙人了无踪’是个‘山’字!”
“去、山……”沈念大喜,“陆斩留字,必是衡云山,二郎,你快念‘衡云山’!”
沈忆自然照办,可是念完后金镯却毫无动静。
……为何、为何,为何不是衡云山!?到底还有甚么地方是不曾想到的?
鲜血自双目而出淌了一脸,沈念却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念着这意义不明的口诀。倏的,他心中一滞,顿声道:“‘乘鸾去未还’,难道是青鸟?那就不该是衡云山……而是积山……”
沈忆闻言,心口合念,“积山”二字甫一出口,金镯又迸出亮环,巨大的痛意再次席卷而来,可沈念这回却毫无所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反问自己:为何陆斩留下的金镯,所指却是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