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罢，回忆如弦断。
“迟则生变。”沈念喃喃念道，心中清楚不能再等。他垂目看了眼婴孩，又见离沂紧紧护住右手，惊恐之态不似作假，忽的便想到一法。
“甚么绝无可能，我话还未说完呢。”沈念转换神态，佯作不耐，“你难道真不知晓，为何你的柳大哥投胎转世后，会是这样一幅丑态？从前在北坞山时，我便警告与你，妖术不得轻易施于凡人，只是你却不听。”
离沂似被他话术吸引，防备之态微松，反朝其大叫：“甚么意思？”
“我说，你的柳大哥有如今之貌，皆是拜你所赐！若非受你妖气侵袭、魂魄有损，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你施加的法力愈盛，你的心上人便愈是短命。”
说话间，沈念一直在盯着离沂的脸。几番对峙之下，他明显觉出此妖心狠，偏又懵懂无知，他不信自己会死在这样一个蠢货的手中。
果然，只见离沂面色变了又变，而轰轰雷鸣之下，他的右手也渐渐不受其控，攥紧的指缝中滴滴答答渗出血水，沈念见之更是心喜，只当这天雷真能克制那尊邪物，他所谓的尊主也支撑不了几时，便又接道：“我叫你砍下右手，才是为了救你的柳大哥。”
沈念伸手将襁褓塞到沈忆手中，凑上前拍了拍婴孩的脸，转而道：“二郎，你往前走上几步。”
沈忆畏缩道：“大哥，这……”
“快去，我让你止步你再止步。”
沈忆口中吞咽，却也无法，只得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往离沂那侧走了几步，约摸走了一半的路，才听沈念道：“停下。”
“你砍了右手，我便把这娃娃还给你。”
离沂的眼珠子胡乱转动，最终仍是将目光落在那婴孩身上。他崎岖的面上尽是痛楚，眼眶盈满泪水，目光却极尽温柔。
他甚么都可以不要，只要柳大哥能重活一遭。
离沂咬紧牙关，一脸决绝，而后缓缓抬起右手，那手已是浸满鲜血。
沈念见状，袖中握拳，暗作防备之姿。好在离沂如今心神大乱，也不多细想沈念话中漏洞，反是心口齐念诀咒，继而大叫一声，左手比指成剑，硬生生将右手尽腕斩断。
沈念见机，不等那手掌落地便朝二弟喊道：“把那孩子扔给他！”
沈忆本就提着心，闻此一言连忙照做，他双手刚一泄力，便有一阵血雾裹挟着他往后退去，眨眼间便回了沈念身旁。而沈念却浑身僵硬，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那只断手，那手脱离了原身却还在挣扎，原先紧握之姿也渐有挣动。
更叫人心慌的是，此手已断，可眼前的幻境却并未消解。
沈念大惊，心慌道：糟了，这幻境不是那鬼东西所造！
他猛一抬头，见离沂单手怀抱着婴孩，正把脸贴在娃娃面上，大喜道：“柳大哥，你、你的容貌果真有改，太好了，太好了……”
那人一面笑，一面睨着阴毒的眼神往自己这遭看来，而地面上，那原先紧握成拳的断手已是微微张开！
沈念恨恨想到，看来他早知这东西杀不死，这才决然断手！若叫那红眼再现，又摄我入局，又该如何是好？
僵持之下，他只得勉然稳住心神，拉着沈忆往后退了几步，另做打算。
地上那东西仍在颤动，而沈念也已聚灵等候。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四周石壁竟起碎裂之声，这动静并不甚大，只是几人都已觉察。
而那地上挣扎的断手竟也抽搐不止，那手手心处不断流出脓血，起先那红眼珠所在的位置豁出一个大洞，其内竟然发出尖利的惨叫声，五根手指也在地上不断抓挠。
离沂见之脸色大改，不可置信地匍匐上前，凑在那断手前大叫道：“不，尊主法力无边，怎会……怎会如此！此地无有观音像……此地明明无有阵眼，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听其话语，沈念这才恍然，看来此境是在那假灵堂之内，他起先打碎了观音像不仅未出幻境，反是来了这境中之境，怪不得这小妖敢同他耍花招，怪不得此地连天雷都久劈不开！
可是……若真是如此，那此刻这幻境又是叫何人破了开？是谁……究竟是谁有这般本领？
他告诉自己莫要多想，只是直觉已现，饶是他再三压抑，心内也已浮现出那人身影。
真是怪也，沈念莫名想到。
他两个分明已经相识多年，可兜兜转转、顿足又顾，他再忆起孟涯时，最先记起的，仍是山林间的潇潇风雪，那人背对着自己，立身风雪之中，叫自己难见其面。
一旁的沈忆见大哥又在出神，急得连连跺脚，实在不明白大哥是着了甚么道，为何在此危急时刻仍不出手，大叫道：“大哥，这处要塌了！咱们快寻个地方躲躲！”
四周地动山摇，沈念却纹丝不动，一改原先惊色，反是轻声道：“这地空无一物，又何须躲藏？”
说话间，身后的石壁轰然裂开，露出一道狭窄裂缝，刚巧只能容一人通过。沈忆叫这动静吓得缩脖抖颤、眼泛泪光，偏在此刻忽觉肩上有异，他抬头去望，正见兄长把手按在自己肩上，那人轻声唤道：“二郎，灿儿既不在此处，必是被他藏在了樊府内。如今我法力已恢复，灿儿有我鳞片相护，必无性命之忧。你出去后把灿儿带回家，好生安葬爹娘，好生看护弟妹……”
“大哥！”沈忆匆匆打断道，他从未见过兄长这般神情，只觉他变了个人般。他见沈念双目湿润，却未落泪，只是静静、静静望着自己，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沈忆不由唤道：“大哥要去何处？”
“……我乃山中青蛇化形，不是你的大哥。”
沈忆一愣，即便他早已知晓沈念真身，即便此事曾在他心中翻转千万回，叫他惧恼万分，然此刻听其说来，心中只剩下连绵不绝的哀恸。
他颤抖着捉住兄长的手，低泣道：“大哥，爹娘已经不在，你又要去往何处？”
沈念眼皮轻颤，并未答话，只是在二弟肩上轻轻一推，旋即引来一阵血雾，裹挟着沈忆往石壁外去。他站在原地，只能见到沈忆面上悲恸之色，却听不其口中话语，待二弟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转头看向仍是癫狂的离沂。
此地是他费尽心思建造的世外桃源，如今叫人轻易打碎，自然惹其发了痴狂。
沈念见他如此，冷冷道：“你那尊主是何方妖物？”
离沂口中嘶声不断，好似浑然未闻沈念所言。沈念怒然，伸手一挥，便将离沂掀翻在地。
离沂猛然抬首，恶狠狠瞪向沈念。
“我不愿再与你废话，你若不说，我便先杀了这娃娃，再来杀你！总归我已违道规，也不多这一条人命。”
离沂见幻境已破，尊主赐下分身也莫名被毁，知晓大势已去，只得咬牙道：“放我离去，我便开口。”
“说。”
“……积山……尊主他，原是积山之主。”
沈念瞪大双眸，心内怒气上涌：“你胡说甚么！”
离沂冷笑一声，见他痛苦模样，心中反是欢喜，自顾自接道：“你不是想知道吗，怎又不信我言？尊主他是为复仇而来，他何错之有！？他那仇家极为恶毒，夺其修为、占其仙山，道貌岸然、虚伪至极！可笑你还把他当块宝！”
沈念怒急攻心，几要失去理智，转而掀手攻向离沂怀中男婴。
离沂大惊，急忙护住怀中婴孩，却在见到其面后大惊道：“柳大哥！你的脸……”
沈念大笑道：“难道只有你会使障眼法麽？你的柳大哥已经转世，怎能轻易更改容貌？报应天定，他今生注定如此！你还想着同他一道逍遥，真是白日做梦！”
“注定？”许是知晓无力回天，离沂反是泄了力气，说出的话也不知是同谁而言，“我甚么都不做，才是注定，至少今生今世，他只有我了……”
离沂说完，心满意足地大笑出声，只是他笑着笑着，颊上又忽的滚落两行热泪，他转而看向沈念，好似念咒一般，喃喃道：“大王，你真是可怜，你比我还可怜呐！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又求些甚么呢？”
沈念阴沉着脸，双唇却又轻颤，他不敢承认离沂所言，只能假作凶恶地瞪视着他。而到了此刻，这幻境已坚持不了几时，沈念恍惚之际，已能隐隐听得外头有人唤他：“……大哥、大哥！你快出来！”
沈念不敢回话，只因他心中已有一股预感，一旦出了这石室幻境，他便要与前尘恩怨再作了断……究竟甚么才是真，甚么才是假，他又该如何辨得？
当初在北坞山时，他便是机缘巧合进了离沂藏人的石室，又正好瞧见了这丑陋小妖对那凡人的一腔爱恋，才会由此想到自己、想到孟涯，后才孤勇顿生，下山寻人。
而如今，这幻境中的石室与曾经所见别无二样，只是四周忽隐忽现，连那石壁也要隐没不见，便如他这凡尘一遭。
不过黄粱一梦，终有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