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使怎么还卖上关子了?”孟固见她久久不言,挑眉道,“冥使人和鬼都见得多了,这程鸾究竟有何本事,能叫冥使都觉可怕?”
段聆想了想,斟酌道:“他与傅希音年岁相近,那时已逾六旬,身子佝偻、面似靴皮,说话时双目无神,一双眼黑洞洞的,好似是在看你,却又像……根本瞧不见你,这老皇帝好似只剩了一副躯壳。”
孟固闻言也觉出不对劲来,沉吟片刻,道:“难道是魂魄有失?冥使久在地府,这档子事儿应当比我清楚。”
“并非如此简单,若是凡人魂魄有失,早该昏死过去,即便醒来也是痴呆模样,断不会像他这般神思清明——此事且先按下不表,待仙君听我说罢,心中或有解答。程鸾召见我来,屏退左右,开口便道‘朕闻镇南将军与老太后私交甚笃,昔日更于白虎殿相会,殿前一别,将军便不见踪影,太后既是故交,可知将军下落?’”
前朝之事郑良生多少知道一些,言语间也已猜到这位镇南将军的身份,可听着此人名号,他脑中竟朦朦胧胧闪过一些回忆,好似是在酒楼茶肆之间,周遭颇显喧嚣,不远处的台子上,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口中侃侃而谈,说的正是这位镇南将军的功绩传说。
郑良生双目发直,心下慨然,顾自惊讶道:“……这、这是青蛇恩公的记忆,原来如此……”
这一番回忆好似一根引线,断断续续牵连出许多沈念附身时留存的记忆,郑良生如走马观花般一幕幕看过。却不知瞧见了甚么,就见他忽的一顿,面色苍白地望向孟固。孟固也似有所觉,看着良生道:“怎么?”
郑良生摇了摇头,他攥紧孟固的小臂,整个人好似失了力般倚靠在他身上,半晌后才朝着段聆道:“冥使如何回话,可知萧将军的下落?”
段聆摇头叹道:“我怎会知道,程鸾这般问我,我也如实作答。我……傅希音那时病痛缠身,也已身怀死志,反问程鸾为何要寻人,若非萧镇失踪,他这辈子又哪来的机遇能登上皇位?程鸾却并未答话,他摆手让我退下,我心知死期将至,回去后便粒米未碰、滴水不沾,乞以绝食自表,不过几日便命归黄泉。”
“不对。”孟固觉出古怪,反问她,“他若是要寻人,不会相隔几十载,更不会来问一个深宫妇人。冥使,恐怕他是在试探你……他知道你的身份。”
“不止如此,他还知道我入凡的目的——便是相助仙君渡劫。他辗转找到我……可惜,他却不清楚我是转世入的凡尘,只有身死才能恢复记忆。”
孟固皱眉不语,心内愈加好奇程鸾的来历,此人非来历劫,却能顶替兄长坐上皇位,梦中得助、问道心诚,却又在望月阁上莫名昏倒,醒来后便似抽魂夺魄,一下便看破了段聆的身份。
他究竟是谁?所作所为又有何目的?
孟固想得心烦意乱,直到手臂吃痛,才发觉郑良生神色紧张,竟一直紧紧攥着自己的小臂。他忙问道:“良生,你怎么了?”
段聆在一旁好似听见了甚么,也拧着眉轻问:“良生?”
郑良生才似缓过劲来,忽然开口道:“望月阁上有古怪,程太祖登阁害病,病愈后才传召冥使,此事定与这望月阁脱不了干系。冥使在凡间时曾尊为皇太后,望月阁又是皇家楼阁,不该不知道内里构造,还望冥使仔细想想,其中有何古怪之处?”
这句话倒把段聆问住了,她虽疑心程鸾的身份,却从未想过望月阁上有何疑点,毕竟程鸾多年来日日参拜,却只有那一次出了差错。她低头缓缓踱了数步,迟疑道:“此阁仿白虎殿而建,内里摆设并不出奇,偏要说有何奇特之处……那阁楼上摆有一个炼丹炉。大梁末年,曾有一妖道作祟,蛊惑皇帝筑台炼丹,这望月阁便是那时所建,而那口丹炉却是妖道所有。这丹炉拢共只炼了一丸丹药,皇帝服下后不久便命丧黄泉,那妖道却是不知所踪,而后朝局动荡,我也无暇他顾,那炼丹炉便一直摆在望月阁上。”
郑良生低垂着头,喃喃道:“炼丹炉……”
孟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心焦,便捉着他肩问道:“良生,你今日怎么了?为何总是心神不定?”
却见郑良生胸膛起伏,他侧过脸躲开孟固的视线,眼神一定,突然朝着段聆道:“段冥使,我并非妖修沈念,我夫君也并非孟涯孟仙君。”
言罢,他又将内丹一事简作说明,末了还道:“隐瞒之事,良生深感惭怍,还望冥使海涵。”
他此番剖白实在突然,不仅孟固想不明白,段聆也是愣了许久,半晌后才道:“内丹或可相赠,可是积山之上……”
“冥使。”郑良生兀的开口打断,“冥使尚未解释,为何傅太后身故后会葬身皇陵之中,此地又为何会这般空荡?”
孟固盯着他看了许久,只觉良生眼神闪躲,可攥着自己的手却出奇地用力。他心头一震,暗念道,良生定有要事瞒我。
而那边厢,段聆思绪一断,也只好接着郑良生的话答道:“依照我与仙君旧时约定,他助我出冥界、入凡尘,而我只需傅希音这一世助他渡了情劫,往后我二人便各不相干。可是,怪便怪在这处儿,按理出了冥界便在轮回之中,然而等傅希音死后,等我再有知觉时,却已在这皇陵之内,身上法力俱全……尤其是这阴阳双瞳,只在冥府中有效,如今却在我身上。我曾怀疑自己回了地府,正受阎罗之刑,可等了许久许久,四周都无变化,若是刑罚实在太轻。后来我又使了许多术法,却只探得自己身处山中,若非孟……孟公子相助,恐怕我将永锁此地。”
事情说至此处,不仅未说明白,反倒越搅越糊涂。孟固虽在听她说话,双目却关切地望着郑良生,片刻后才道:“此地,真的只有冥使一人吗?”
段聆听出他言外之意,沉默良久,道:“判人判鬼,我断不会出错,可若是在阴阳之外……”
阴阳之外,唯有天道。
此言甚重,一时压得三人都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却是郑良生先开了口:“听罢冥使所言,良生反倒有些明白了。”
孟固一惊,段聆也探身道:“愿闻其详。”
郑良生这才抬头,幽幽望向孟固,轻声道:“代人受过。”
孟固皱眉:“甚么?”
“细看之下,程太祖后续所为,都是萧将军本该做的。不论是登基称帝,还是囚禁梁王妃与其纠缠不清,抑或是后续问道求仙,桩桩件件,早在大梁末年便该发生。可萧镇莫名失踪,致使神器易主、天数有变,因果交替之下,才会出来一个程鸾,为的,便是弥补萧镇之失。”
段聆驳道:“可程鸾并非凡人。”
郑良生顿了顿:“我曾听少君说起过,若在大争之世,涂炭生灵,则多有神旨降下,派凡间修行者入世相助,为的便是早断孽障、早定天下。若是萧镇失踪一事极为要紧,将搅得天下大乱,会否……会否这次真有上仙下凡来助?”
“还是不对。”孟固也反驳道,“天规严苛,他们下凡后灵力极弱,难使法术,那段冥使又是如何受困于此?”
郑良生叫其堵了嘴,不再说话。却不想此言一出,段聆反是神思激荡,她一脸惊异,语气笃定道:“不是法术,是法器——是望月阁上那鼎炼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