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双目圆睁,暗惊道:……他受伤了,孟涯竟会受伤!
孟涯有所觉察,很快翻过手来,不愿叫他多看。沈念心内更是五味杂陈,除了愤恨不解,竟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妒意——这伤痕竟是别人所留!
“如何,尔等既已见过我的本事,总该敬我以礼,若再出言不逊,便不是一场小火这般简单了。”
沈念本欲发问,却叫孟涯攥住了手,就听其道:“舍弟言虽无礼,所问却并非无凭无据,上仙既下凡化身程鸾,合该神力俱无,今却为何法力尽存?”
程鸾闻言却笑:“难道你会不知?我能在此,说来也是因你之故。”
沈念闻言更觉别扭,紧抿双唇,几乎是瞪视着程鸾。
“我……是他,却也不是他。”程鸾收敛笑意,转而望向孟涯,“你应当并不陌生罢,便如萧镇之于你孟涯,我也不过是他所弃的一枚青羽、是他分出的一抹神识。他仙体仍处天界,并未下凡,怎能说违逆了天道?青鸟已得道成仙,不死不灭,而我……亦如此也。”
几人自然都听出了他言外之意,顿觉毛骨悚然,就连靠在郑良生怀中休憩的孟固也猛然睁开了双眼——若其所言不虚,则此人灵力便自天上而来、绵延不绝,天若不亡,他便不亡,怎有断时!即便是孟涯身汇九域灵脉,可在此人面前,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又何以抗之!
沈念面色惨白,他不惧死,却可惜孟涯千年修为要毁于一旦,正是恍惚间,又听程鸾说道:“你疑我为何下凡,却不知我从未离开,若论起在积山的年岁,我比你只多不少。不过,当初青鸟弃我于此,的确只是冲动行事,他只想借我双目,看看自己走后积山会落得什么下场,却不想多年之后,会出现一个孟涯,一个与他处处相近,却处处不同的孟涯。当初,你拒绝了积山山神所言成仙之法,甘愿自行下凡渡劫,若按你起先打算,果真是萧镇得了天下,天道不但不会干涉,反而还要助你。却不想你命数有变、移情他人,此一变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得凡界命途迷雾重重,再不受天庭所控。而此时节,衡云山又生变故,下界已无人可用,事关重大,天道遂举一神下界平乱,然三十三重天内,无一位神官响应,唯青鸟闻旨自行请罪,道出凡间之事,愿自牵神力助青羽化形,已补萧镇之缺。”
程鸾轻轻一叹:“这才有了我这无父无母之人。”
他垂目又道:“程鸾、乘鸾……仙人了无踪,乘鸾去未还,纵横山海外,直上浮云端。你早知积山旧事,故而留下此句,却不想青鸟也借了此句来为我取名,因青鸟毁坏积山结界,才有了聚灵而生的孟涯,因孟涯劫数生变,才有了取而代之的程鸾……可所谓因果交替矣。只是可惜,当年你化身萧镇之前,曾将几件重要宝器交由衡祖,欲借衡云之力带入人间,你刻意将此言设作咒诀来提点沈公子,却想不到他性情如此刚烈,只愿一死与你决断,事情的来龙去脉尚未相告,你二人便已落得个阴阳两隔的下场。”
沈念攥着拳头,强压不快道:“昔日旧事,你怎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我已说过,我一直都在积山,比你们更早。”
却听孟涯轻笑一声,反驳道:“恐怕不止于此,当年漳邺城内,曾有一蟊贼刘贰身中穿心咒而亡,最初若无此人指引,萧镇怎会中那树妖之计,从那往后频频落难?这难道不也是上仙的手笔?穿心咒,可于千里之外控制傀儡,你此番如何掌控扬凤,当年便是如何掌控刘贰,只不过那时你尚处积山未化人形,而我与禄郎俱在凡间,自然也不会怀疑到积山这方。”
沈念面色大变,转看孟涯道:“……你、你说甚么?当初凡间受难,难道不都是那只树妖所为?”
孟涯摇头,好言解释道:“禄郎可还记得那树妖的来历?那东西道自己身处积山,因受我天雷波及修为尽散,故而下凡报仇,此刻再想,难道不觉得有些不对吗?”
沈念默然,紧紧盯着孟涯,忽道:“积山久无妖物,虎豹都难修炼化形,乃是一处死地,一株桃树怎能成妖?”
“即便他魂魄尽归,也难受我一击之力,这样一个蠢货,如何能设计得出凡间种种?久在积山之人,并非你我,也并非那株桃树,而是……”
沈念浑身一颤,转而瞪向程鸾,咬牙道:“是你?好一个‘唯青鸟闻旨自行请罪’!你从一开始就欲害仲亭,你从一开始就不愿天霖得道飞升!好个装模作样的神仙,你与那树妖有何区别,不都是嫉恨他人?只不过那树妖嫉的是天霖的修为,而你妒的却是他的秉性——你果然后悔了,后悔自己的选择不如天霖。”
“我已成仙,如何不如他?”程鸾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又很快呵笑出声,“有所觉察又如何?我的灵力便是青鸟的灵力,尔等生死皆在我的手中,你若再言……”
孟涯不待他说完,已问道:“莫非我答了上仙所问,便可饶我几人性命?”
听其回复,程鸾眼中似有不屑,却也诚实道:“我也不知,听罢你回话再有定论。”
“你——你还真当皇帝当上瘾了!”沈念实在忍不住,又道,“你要比就比的痛快些,以力压人,如何算是光明磊落?你怎不去亲自问问民间百姓,究竟是更敬前燕太祖,还是更敬镇南将军?”
“沈公子想死何必心焦,若你两个死在一处,你心中恐是喜大过怨罢,还不多谢我助你?”程鸾讽道,言罢却看向孟涯,再度摇头,“我说过,文治武功、身后评判,我俱不在意,我只想知道萧镇的选择——当初,他究竟想做甚么?”
“杀帝自立。”孟涯轻飘飘道出一句,“若萧镇并未移情,仍旧心系傅希音,他为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自不会顾及身后之名,必当先杀皇帝、逼宫太子,扶梁王上位,而后再暗害新帝,扶保傅希音之子登基,自掌大权。若局势安稳、天下归心,便可再演一出三辞三让,自立为帝,如此,江山与美人,则尽有之。”
沈念闻言神情有异,不甚自在地看了眼孟涯,却见其一脸平淡,又道:“若真如此反倒简单,天道也不会遣神下凡。只可惜,萧镇即是我,即便种种规划俱已做好,他只消做个傀儡,便可轻取天下,可他也做了与我孟涯一样的抉择。”
孟涯说罢竟自嘲一笑:“我当初取笑山神,可后续设计却也与他无二。”
程鸾眼神不善,追问道:“萧镇所欲为何?”
“扶保幼主登基,斩傅氏满门,清肃朝野,总揽大权,而后……分都西陲,退守边疆。”
“你——”程鸾一时语塞,不甘心道,“不过是纸上谈兵、多此一举,各方势力周旋之下,如何全身而退?再者诛杀外戚,必遭皇帝所恨,待其长成,必借此由头来治你的罪。”
“本就不消全身而退。”孟涯又道,“世上本无圣主,即便萧镇称帝,久之也不复少年时雄心壮志,不如以退为进,便受百官所指、受万民所视,不求百世之名,但求大事无过。”
程鸾垂目,未再开口,反是沈念愣愣看向孟涯,心内恍惚记起许久之前,似在漳邺府牢外,自己也曾与萧镇有过剖白。他当时只知萧镇心有凌云志,渴盼出人头地,便笃定他所作皆为借势,终究是为己罢了,可萧镇却道——
“衙役之职,不过管辖众犯;官府之能,不过执掌数郡。若一官一役无能,也仅祸及乡里,可若是皇城无德……所累者便是天下苍生。古人言巧者劳而智者忧,我萧镇非是无情之人,只是其志……非在此也。”
眼前之人似与夜幕中裹着寒气的萧镇渐渐重叠,直到此时此刻,沈念才彻底明白了这番话的含义,眼中竟有些酸涩,他喃喃道:“原来……原来这才是你的志向。”
孟涯欲登仙途,却不肯用来路不明的法子,求一个不清不楚的仙位,萧镇心怀大业,却也不愿自缚手脚,得一个不甚稳固的江山,他二人的抉择,竟是殊途同归、一般无二。
四下静谧,孟涯亦觉察沈念眼神有异,便回望道:“曾与禄郎有约,事罢便回南郡,我不曾食言,只是……”
沈念不知何想,反是将手抽回,轻声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孟涯皱眉看他,正要伸手,却听程鸾扬声道:“好个心口合一、胸怀天下的孟仙君!”
几人循声望去,却觉得程鸾面色有些古怪,不似先前那般游刃有余,反倒有些凶狠的急迫,他道:“怕是你孟仙君贵人多忘事,不曾记得那萧镇在凡间时,可有过一个亲生兄长,名唤萧潜萧伯楼。他明面上是为救母惨死边陲,然天道却非如此,他实际救的却是你这遗腹子……孟仙君可知,若无你这抹神识私入凡界,人间早个三十年便可安定,那时便是萧伯楼坐这天下。”
程鸾面色一改,故作叹惋道:“一命换一命,你虽言辞振振,在此讲甚么大义、讲甚么远志,却不知自己也是夺人天命,与我一般,乃窃贼也。”
“我从未道上仙为窃贼。”孟涯背手而立,“没有萧伯楼,也有萧仲亭,没有萧仲亭,不也还有你程鸾程太祖来做这天下之主吗?纵使尔等俱灭,总有英雄举于市井,不论好坏,凡人自有出路,反倒你我处处依天道行事,煞是无趣也。”
此言竟会出自孟涯之口,若在从前,沈念必不会信,偏偏在今日,他觉得自己能有稍许贴近于他,能够隐约看懂他的内心,故而对他今日所言,唯有会心一笑。
“如何,上仙听罢萧镇回话,可否留我等残命?”
程鸾冷冷看向二人,抚掌道:“口舌之辩,我不如也,既如此,我不杀你……反来助你成仙。”
孟涯面色一沉,有意挡在沈念身前,道:“上仙何出此言?”
“看来你还未对他们明说,不如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替你说个分明。”程鸾再不遮掩,嘲弄着看向孟涯,“你既只差一道情劫,最好的法子便是杀了沈公子,你二人情丝为天地所生,借此断情合乎天道、乃是正途,这不就是你从前所求?如若你实在舍不得……还有一法,便是杀了你这名义上的胞弟,他本就是山神为你所造的情缺,只要在积山之中,就连天道也分不清你二人,更妙的是,他在凡界已历情缘,只要杀了他,情劫先生而后灭,自然可以瞒天过海。”
“你若是心口如一,此番又该作何抉择?一个是你一手养大的同胞兄弟,一个是你为之舍命的昔日情郎,只要杀这二者之一,你都可即刻登仙,还可保全另外二人的性命,这番不折不扣的好事——却不知孟仙君作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