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凛冽寒风拂过,风中似乎还残存着程鸾先前话语,所谓“登仙之道”,只要杀沈念、孟固二者之一,即可成真。
积山之上,一时无话。
谁也不知此言是否为程鸾一时相戏,谁也不知孟涯心中究竟有何谋划,应了此话则二者必有一死,若是不应,凡间众人又如何抵得过天上神力?
郑良生紧紧环抱着孟固,下颌贴在他沁满冷汗的额角之上,到了此刻,若说心中无有惧意自然是假,可要说吓得神魂俱散,这般地步却也远远未到。郑良生隔着云雾看了沈念一眼,忽忆起当初恩公来吓唬自己,也是在一片白茫茫雾气之中,他语气落寞来问自己,所谓天赐姻缘,情由何定?却不想兜兜转转,原来我与少君的情缘,才是他二人结下的果。
往事历历,郑良生心中也颇有些慨叹:昔日恩公将内丹予我,成全了我与少君百年安稳,他自己却难得团聚。今日一旦以少君之命还送兄长,我又怎肯惜此内丹、独活于世?总该落个物归原主之意。
想到此处,郑良生也不敢再细思下去,唯恐忆及孩儿心生不舍,只是不由得抱紧孟固,在他耳畔轻语道:“少君莫怕,良生自与你同生共死。”
却不想孟固双目紧闭,整个人好似昏死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躺在良生怀中。
而那厢,沈念的面色也煞是难看,他并非是担忧孟涯的抉择,而是从一开始就不信程鸾之言。此人曾差使树妖进人间为祸,而那妖物本事不大,只是有些蛊惑人心的手段,归结起来,也不过是勾出人心中的“嫉恨”二字,笨法子倒也好使,沈念在人间时就吃过亏,不过他那时实为情爱所系,诸事看不分明,当真以为是那桃树妖在背后捣鬼,此刻见了其背后之人,怎么还肯信此蛊惑之言?
这嫉恨的源头,分明就是程鸾自己,此人本领虽大,心性却像个赌徒,他瞧见孟涯过得比他好,便大吵大闹要重来一场,这才开出一个二选一的赌局,来此借力欺人,登仙是假,想要孟涯两难是真。
沈念眉心紧蹙,连他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难道孟涯会不知道?可如今敌强我弱,又该如何破局?
在场诸人皆思绪纷纷,唯孟涯神情冷淡,听他提议也不着恼,待程鸾有催促之意,才开口道:“仙君有助我之意,孟涯不胜感激,只是仙君所言有几处差错……”
程鸾道:“你当我是在诓骗与你?天宫职位久缺,你却多番拖延,我化形助你本就是天道之意,何至于借此事诓你?沈公子本该在雷劫中丧命,孟固更是混沌灵气所化,早当消弭,他两个已死之人,叫你徒留人世、多添烦忧,正是违逆天道之举,我不过是以正治乱。”
孟涯闻言笑道:“不亏是老山神的得意门生,便连此劝诫之语都有老山神昔日风采。”
程鸾面色一改,眼中厌恶顿生,看向孟涯道:“我不消与你多言,你只选一人来杀便是。”
此言一出,沈念登时一慌,心道此人果真不好对付,说来说去还是要逼迫孟涯动手,还是要孟涯尝尝他当年苦头。他心口闷闷沉沉,到了这最后关头,反倒不敢看向孟涯了,只长叹一口气,抢白道:“啰唣许久,费甚功夫?”
他抬眼直直望向程鸾:“你这虚情假意之辈,就连心中后悔了也不敢承认,你若真视杀妻一事为‘以正治乱’,何故至今还不能忘怀?便连如今也要借此情境来为难天霖,甚么天道之意,你借穿心咒杀章、扬二人难道也是天道?何必把心中有妒、以报私仇说得这般好听呢?”
程鸾面无表情,默然片刻,嗤笑道:“你想叫我发怒杀了你,免得孟涯为难?果真情深义重。”
沈念强作镇定,哼笑一声:“还说甚么神仙呢,你这心眼只有芝麻粒大,不想着神仙之责,反倒满脑子情啊爱啊,我与这厮早无瓜葛,何故要为他送命?不过是瞧你不顺眼,骂你一通顺我心意罢了,反正我是‘已死之人’,还怕你作甚?”
程鸾也不上当,反倒心平气和道:“狺吠之人,我不与尔多言,我亦不动手杀你,只叫你情郎来杀。”
“你——”沈念见他不肯上当,心气浮躁,却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得攥紧拳头站在一旁。
“萧将军考虑良久,总该有所答复。”程鸾转又看向孟涯,他并不心急,反倒喜欢看眼前几人濒死挣扎,若孟涯选择杀死胞弟,便表明此人也照旧是借积山之法得道,照旧逃不开那山神掌控,与自己又有何分别?而他若选择杀死沈念……如此证道之法,一如他程鸾、一如被贬之灵虚,便在三十三重天外,在玉宇琼楼之内,又有几人能真正放下?
孟涯若有如此抉择,也不过泯然如众,终究未能胜过自己。
“受骗者非我孟涯,反是仙君你啊。”孟涯摇头叹道,“可怜呐,仙君深信老山神之言,时至今日竟还觉察不出异样?”
程鸾抬首:“你要借口拖延?”
孟涯踱步而笑:“非也,只是见仙君遭蒙蔽多年,不忍而欲告之。若我言尽,仙君仍有相助之意,孟涯自会斩断情根,不消仙君为难。”
沈念侧首看他,双手攥得有些发疼,心中反而有些荒谬的笑意:看来也不只是自己屡屡受其言语所骗,他一开口,为难的反成了程鸾,真也好笑。
对面之人沉思良久,似是笃定自己胜券在握,便道:“我虽不喜那老匹夫,却也不信他有这等本事,能瞒我多年。”
孟涯目光沉沉,一语道破:“仙君之妻,真已亡故?”
程鸾一怔,对此一问猝不及防,面上茫然之色过了许久才散,转又腾起怒云,阴沉道:“安敢以此激我?”
沈念在旁也叫此问吓了一跳,但见孟涯成竹在胸,便也顺着他话讥讽道:“也是啊,亲手所杀,不容有假,若是其妻未死,此人何以登仙?”
眼见程鸾面色愈发难看,孟涯似也怕他突然发难,便捉过沈念的手,将其护在身后,只在相触之时,他才发觉沈念手心冰凉,并不似面上所示的这般轻松自在。
孟涯紧了紧手,借灵台与其传话道:“宵小之徒,疥癣之患,何以忧心至此?我自有法可防,不叫禄郎挂心。”
沈念垂首不语,虽知此话多是慰言,可出自他孟涯之口,总也叫人多信三分。沈念心下踟蹰,欲告与他自己不惜此命,若真有两难之时选他沈念便是,也不必害得那双有情人阴阳两隔,可又怕自己说了要叫孟涯误会,怕被这人笑话自己对他旧情难忘,真也比死还羞恼。
总归是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