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战国策·赵策一》
——————————————
荀蕙凝视着白衣男子，这是她血缘上的父亲，更是帝国的皇帝，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在她人生的十五年里，这个男人似乎始终未曾离去，母亲的身上有他影子，天宗对她的安置也有对他的顾虑。
她曾从许多人的口中，窥探过他的模样，只是终究不如今日亲眼一见。
他和扶苏有着相似的面容，可眉宇间的神情却是大不相同，她眼前这个男人，即使他褪去了帝王冕服，只身穿一袭白衣，身上的威严令人不敢直视，只能避其锋芒。
荀蕙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御极三十载，曾覆灭过吕嫪之祸，一扫六国，重整山河的始皇帝！
小姑娘的打量不算明目张胆，但也绝不隐晦，嬴政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忽然就想知道小女儿的眼中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如是便开了口，问道：“如何？”
如何？
荀蕙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有母亲教她读书时对他明里暗里的称赞，有和小灵下山解决流窜的匪盗时，他说起秦王政时脸上那复杂的神情，还有师兄赤松子和老师北冥子在天下一统后的那场对话，还有很多很多……
荀蕙收回视线，“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得见，皇帝陛下果然是非同凡响。”
确实是非同一般的。
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
即使墨家如何诋毁，张良再如何厌恶他，也无法遮挡眼前他身上带着的光芒，璀璨耀眼，如那天上明日，注定要光耀万年。
他不是她为自己选的丈夫，却是她为他们选的父亲。
………………………………
与此同时，被嬴政派来传话的影密卫也来到了现场。
由于不久前扶苏身边的影密卫押送天明少羽至桑海行宫，再加上他们都带着面具，身形也多相近，蒙恬和李斯并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是扶苏派过来的。
赵高则不然，他清楚地明白眼前这个影密卫不是公子扶苏身边的，那么，结果就很明显了，皇帝陛下已经来到了桑海。
想到这点的赵高眉头微挑，他意识到皇帝陛下对于他素未谋面的这个孩子很是看重，至于这其中有几分是血浓于水，几分是因为对方天宗掌门的身份，那就不得而知了。
帝王的心思深藏不露，即使是赵高也不能全然窥见，但以长久以来对于皇帝陛下的观察，只怕二者兼而有之。
影密卫不关心这几位朝堂公卿的心思，他谨记自己的职责，看着紧闭的门扉，抱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门，朗声道：“公子欲见东皇阁下和荀卿，还请二位即刻前往行宫。”
众人：……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确实不大对，听到这一切的晓梦皱了皱眉头，小衣眸中也有不解，她心想这荀子和东皇太一连打都没打，现在叫过去又作什么呢？总不能真的让他们握手言和吧！
这可能吗？
小衣觉得不可能，她心想别说公子扶苏，就是始皇帝亲自出面，那也不可能！
就在小衣思索的同时，东皇太一动了，他对影密卫道：“公子有召，不敢不从，”
说着不管荀子如何反应，径直向外走去。
诚如东皇太一所言，公子有召，不敢不从，即使是荀子，面对影密卫堂而皇之的宣召也只能听从，何况他也不放心东皇太一一个人去见扶苏。
除此以外……
荀子内心隐隐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蒙恬和李斯默契地一同跟上，影密卫没有阻拦，看着这一幕，风少旻笑了笑，对着身边的小衣和晓梦道：“我们也去吧！想来掌门应该需要我们。”
小衣和晓梦对视一眼，齐齐点头，事实上她们也想知道这场大戏的结局是什么。
不止是她们这么想，就是蒙恬李斯，谁又说他们的内心深处没有这么一个想法呢？
不远处楼阁中，赵高看着这戛然而止的大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们也走吧，想来‘公子’应该会需要我们。”
………………
桑海行宫
秦法有言，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
是以在蒙恬被勒令解剑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过来，此公子非彼公子也！影密卫所言的公子不是扶苏，正是当今陛下，帝国的皇帝。
当下，蒙恬也不再犹豫，即刻解下佩剑，将其交由侍者，随即大步流星向殿中走去，李斯也连忙跟上，显然蒙恬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蒙恬李斯迈步进殿，只见一白衣男子坐于上方，那么一瞬间，李斯想到了数十年前在新郑紫兰轩所见的青年秦王，不由晃神，蒙恬也不例外，但他们很快回过神来，俯身行礼，齐声道：“臣蒙恬/李斯参见陛下，”
蒙恬和李斯的声音传入荀子的耳中，得益于他对表情的掌控能力，他面色如常，只是心情却更加糟糕了。
始皇帝当然是雄才大略，但他也称不上什么良善之人，一想到自家的白菜是被这么个家伙给拱了，荀子就觉得憋闷得很。
他没有忘记皇帝陛下亲自来桑海是对外孙女的看重，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感情，又有多少是因为利益？
利益，利益……
念着这两个字，荀子再一次记起了东皇太一的所作所为，心中对他的痛恨又多了几分。
倒是东皇太一从头到尾都镇定自若，稳如泰山。
荀子依照礼拜见，礼数周全，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嬴政也不例外，将一切收入眼底，他看向一旁的两位心腹，道：“朕初到桑海，就听闻荀卿与东皇太一相峙，只是他们二人的事，你们又去凑什么热闹？”
嬴政表示他想听听爱卿们的解释，他首先看向心腹爱卿蒙恬。
蒙恬道：“臣怕二位打起来，伤到百姓，便想着先去疏散周围。”
至于荀子武力非凡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这老人家都亲自上阵了，如果没有底气怎么敢独自面对阴阳家最神秘莫测的东皇太一呢？
蒙恬又不笨，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但见皇帝微微点头，蒙恬心知他算是过了，不由松了口气。
“那你呢，李斯，”嬴政看向他的丞相，“你又是去做什么？”
李斯：……
我去干什么，陛下您心里真的没有点数吗？
“臣是去拉架的，”李斯道，还没待他继续解释，只听皇帝哦了一声，只听他说，“李斯你这架拉的不行啊，你看他们俩吵成那样，就差真刀实枪地干上一场了，”
李斯：……
蒙恬：……
就连荀子都忍不住眉头一跳，他心想我为什么和东皇太一那个老头子吵架皇帝陛下您心里没点数吗？
“是臣无能，”
李斯垂下了头，表示臣羞愧。
“这不是你的错。”嬴政轻轻摆了摆手，然后将目光投向今天事件的两位当事人。
李斯顺着始皇帝的目光将自己的视线落到了自家老师身上，他没什么内力，再加上离得远，没听到什么重点，本来以为二位没打起来，想来也不是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现在看老师这眼神都恨不得弄死东皇的眼神，显然不如他之前所想。
对嬴政而言荀蓁的那些过往说不上是家丑，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乐意把她的往事伤疤掀开给外人看。
在这种情况下，李斯蒙恬也只能暂且退下。
惯会察言观色的相国大人在揣摩皇帝心思这方面已经登峰造极了，他很自然地提出告退，只是……
看到上方的青衣少年岿然不动，李斯有些奇怪，不待他说什么就被一旁的蒙恬拉走了。
李斯：？？？？
出来的李斯一头雾水，蒙恬瞥了一眼门扉紧闭的宫殿，轻描淡写道：“你不觉得九华掌门的眼睛和陛下的很像吗？”
李斯：？？？！！！
这，蒙恬你是在暗示我九华是陛下的沧海遗珠是吧！
等等，如果九华的父亲是陛下，那他母亲是谁？
想到蒙恬方才淡定的神色，再结合今日的闹剧，李斯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不会吧！”
李斯结合老师的反应，有了一些猜测，顿时花容失色。
阴阳家是个什么鬼样子，李斯身为帝国丞相可是心里门清，在这种情况下老师的女儿成了东皇太一手下……
最关键的是她还跟陛下生了一个儿子！
李斯觉得这里面的水很深啊！
蒙恬不吱声，潜在意思是怎么不会呢？
他甚至想告诉李斯，陛下和夫人可不止生了一个孩子。
扶苏：是的，他们生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是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在蒙恬李斯交头接耳的同时，一群围观的看客也默默竖起了耳朵，显然是将二人的交谈收入心底。
小衣就是其中之一，在听到蒙恬的话时，她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并没有多少惊讶，毕竟掌门虽没有明说，可这些日子她也没怎么遮掩。
荀蕙：毕竟那是我爹，也没有见不得人不是吗？
扯远了，言归正传，比起这个秘密，小衣更关心的是殿中的情况，想到这里，她眼中不禁多了几分忧虑。
………………………………
殿内
阴阳家擅长天象占星，他们相信能从天象中窥探命运的轨迹，如月神便自认为看出了盖聂与天明的命运，嬴政对她尚且如此信服，那么对东皇太一也只会多不会少。
东皇太一深知自己的优势，所以他根本顺着荀子的想法来，压根不谈对于荀蓁的利用，只是道：“那是她的命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即使没有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比之讲出世的人宗与忘情的天宗，自五百年前分家以来就在天象观星深耕的阴阳家无疑更有神秘色彩，看东皇太一这么信誓旦旦，立于一侧的章邯一时也有些动摇。
他忍不住想，会不会陛下与夫人就是命中注定呢？
就连扶苏，心中也有那么一点点地迟疑，但很会就被对母亲的心疼掩盖了，如果所谓的命运就是让她付出这样昂贵又沉重的代价，他没办法接受，即使他是直接受益人。
至于嬴政……
无论他信与不信，对阴阳家在荀蓁身上的小动作，他都很是不满，只不过听了东皇太一的话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窃喜的。
章邯扶苏等倒也罢了，但荀子显然不吃东皇太一这一套天命理论。
荀子在天论一篇中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并提出制天命而用之，在这种情况下，你跟他讲命中注定？
这可真是巧了！
想到这点的皇帝陛下微微抽了抽嘴角，在这件事上，即使他是最终受益人，也不得不说东皇太一和阴阳家的动作实在有些恶心人。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荀子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扶苏读懂了自己这位外祖父的心理。
荀子：我呸，什么命里注定，天作之合？就这，就这？还天作之合？
荀子气得发抖，索性也不在客气，他冷笑一声，面无表情道：“这好命给你，你要不要啊！”
东皇太一：……
章邯：……
嬴政：……谢谢！我不需要。
扶苏：突然就有点理解伏念颜路李斯了呢！
荀子这大胆又直犀利的言辞东皇太一无言以对。
碍于皇帝，章邯和扶苏也都绷住脸，毕竟身为人臣，二人不能开君主的笑话，扶苏又是人子，更不行了。
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这个时候，荀蕙发言了，“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在床，如今确实没有证据确实无法证明东皇太一是否从一开始就对家母别有所求。”
章邯眸光微凝，心说小公主居然会给东皇太一说好话？
章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猫腻，她可是天宗掌门，夫人的事又少不了阴阳家的手笔，从见面到现在小姑娘一直心平气和，他就觉得其心性非凡，可此时说好话，似乎有些过了吧！
天宗那是是以德报怨的人吗？
章邯觉得不是，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啊！不对！是无事献殷勤，非……
好吧，总而言之，这肯定有猫腻。
章邯没猜错，很快，他的疑问就被解答了一部分。
“二位今日因此事已然势同水火，即使因为皇帝陛下的说和勉强握手言和，也必然会心生芥蒂，耿耿于怀，儒家与阴阳家也会因此不睦，继而不利于为帝国效力。”
说到这里，荀蕙没有停，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出大招了。
荀蕙没有让他们失望，她神色淡淡，轻描淡写地说，“二位若不能放下，不如今日便在御前斗上一场，胜者生败者亡，无论是谁死了，这场恩怨都就此一笔勾销，是赢是输就看二位的本事。”
荀蕙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章邯看向小姑娘，但见她神色淡然，面色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他意识到这个小公主好像真的没有在说笑，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他想，这就是天宗吗？
荀蕙没有理会众人或震惊或审视的目光，她看向下方的东皇太一与荀子，直接发问道：“二位以为如何呢？”
不管陛下和公子怎么想，反正章邯是觉得这计策有点毒，还有，你怎么只说荀夫子，那你和公子呢？
章邯心想，不会吧，您搁这玩文字陷阱是吧！
好吧，您确实不是儒家，和荀子也不是一家，似乎这么说没毛病。
至于扶苏……
以他这么些日子的观察，妹妹说了这话，外祖父才更不敢动，而且，讲真的，这个建议一出，两个人肯定能消停。
当然，不排除二人意气风发，真的想来一场比试。
如果那样的话……
别的不说，倒挺符合天宗和帝国的利益。
一念至此，扶苏不由看向一旁父皇的神色，但见皇帝面容沉静，一如往常，让人无从窥探他内心所想。
不知为何，扶苏松了口气。